“文礼,住在这儿发大水都逃不了吧?”胡玉凤扯了扯秦文礼的袖子,压低声音道。
秦文礼失笑:“妈,前面有排洪渠呢。你第一次来可能不习惯,他们管这种地形叫‘川’,林家沟人都自称‘川里人’……”
胡玉凤恍然,又打量了周遭几眼,两人就挑了一家大些的商店进去。
店主是个年轻人,一见秦文礼就觉得面善。也不谈正事,拉着秦文礼就开始东拉西扯,居然还真让他扯上了亲戚关系。他是杨秀三婶的娘家舅母的妹妹家的孙子!
胡玉凤忍不住擦汗:好家伙,平生第一次见着这么热情的年轻人!擦完汗又有些激动,有亲戚好啊,都是实在亲戚那不打感情牌更待何时?
“哎呀,这么一轮你和文礼媳妇就是表兄妹啊,怪不得我见着你就觉得长得像谁呢……”胡玉凤热情地抓着小伙子的手,一上来就一通夸,从她从未谋面的姨奶奶夸道亲奶奶又夸道他,看得秦文礼目瞪口呆的同时又是肃然起敬!
小伙子,也就是薛茂东被她一顿夸夸得眉开眼笑,看着胡玉凤就像是亲大姨,可谈起正事儿来那是分毫不让。
胡玉凤也理解,谈生意就是这样嘛,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谁首先憋不住低头,谁就输了!要论憋得住,她就没认过输。
她脸上挂着慈爱的笑容,笑眯眯看着眼前的小伙子,真是越看越顺眼。
秦文礼已经退出了战场,只在旁边默默给老母亲加油助威!
果然,薛茂东先低头了:“婶子咱都是实在亲戚,看在亲戚的份上,那咱就合作愉快?”
胡玉凤也笑的一团和气,主动伸出手握住小伙子晃了晃:“合作愉快……”
……
合作达成,两人婉拒了薛茂东请客的好意,踏上回家的路。
果然世上只有未知的路途才会觉得遥不可及。一样的路,回三岔乡感觉就是打个盹的功夫。
喜子和惠子摆摊已经轻车熟路了,不用他们费心。见时间还早,胡玉凤又去了一趟老赵的商店。
老赵还是老样子,精神矍铄,逢人就是一张笑脸,看着胡玉凤也心里松快。
“今儿瞧着心情不错啊,有啥好事儿?”老赵乐呵呵道。
“谈成一笔生意么……”胡玉凤装作不在意道,压不住的嘴角却早出卖了她。
“你这丫头……”老赵除了戳老外甥女的脑袋,也顺便瞧见了她有些花白的头发。
手上一顿,却见外甥女还是兴致昂扬的样子,便讲要劝慰的话咽了下去。罢了,他都七老八十呢还不服老,外甥女才五十的人,正是拼搏的好时候!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先聊到收摊,她起身告别老舅舅。
“你也五十来岁的人了,要注意身体。天渐渐冷了,出门记得包严实,省得过两年头疼!”老赵到底没忍住叮嘱了几句。
胡玉凤笑着点头,又风风火火地出门去了。
“赵叔,那就是胡家老大吧?瞧着比以前就精神不少!”店里的顾客听见了随口道。
“那可不,她呀一把年纪了不服输,就咱集上那‘裕丰麻花’就是她弄得,每天跑来跑去也不嫌累……”老赵嘴上抱怨,眼里的骄傲却似要化作实质溢了出来。
……
胡玉凤还不知道她也活成了舅舅的骄傲。车在家门口一停,就见门里窜出来一大两小三个人。
两小很熟悉,每次车停下都这样,就是这一大让她愣了一下才打招呼:“杨旭啊,你咋来了?”
顺嘴说完她就想给自己一巴掌,什么叫你咋来了,显得自己不想让女婿来似得。赶紧笑着补充道:“我说你不是上班呢吗?”
车一停杨旭就凑过来乐呵呵帮着往下搬东西,他是个心大的,完全没觉察丈母娘的不恰当表述。此刻也是一脸乐呵道:“养护开始了,我们站长知道这段离咱家近,就派我领工!”
“哦,小琴没来?”
杨旭摇摇头:“天冷了,我们趁着晚上把小琴和孩子都挪回家里住了。”
其实是秦小琴提出来的。她嫌天冷出去上厕所冻脸冻屁股,就说小院里冷得很,昊昊受不住。他爹说买个炉子,小琴又说怕煤烟,万一打晕过去他们娘俩死在里面都没人知道。天可怜见,周内他妈陪着,周末他伺候,啥时候单独留她们娘俩了?反正越说越不像话,他爹气的黑了脸,还是她妈站出来说让搬回来,小琴才罢休!
虽说单位里隐隐约约都传他们生了二胎,可每月有他爹搞的外地环孕检票,社区也没抓到实证,这事儿就这么糊弄着。
但一回家就说不定了。小琴可以避着人,小孩子衣服可以挂屋里,可孩子的哭声瞒不住啊。
他爹抽了一宿的烟,但能咋办,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胡玉凤听的直皱眉,又有些脸烧。
这孩子只顾着自己舒服怎么就不考虑考虑以后的事儿,那万一要是抓住了,杨旭的工作保不保得住还两说。杨旭没工作对她就好了?一家四口喝西北风去?还是说她指着老两口养他们呢,手心朝上要钱就那么容易?
快三十了一点不懂事,真的,她要是这么闹下去好日子迟早作没。
……
一连两天她想起这茬就心理煎熬。可小琴都嫁人五六年了,她也不好再出手管教。再说怎么管教呢?骂吧骂不醒,打吧对着那大块头下不去手,成年人了还怎么管教?而且自打家里开始做生意,她隐隐觉得小琴和她离心了,关系都要维持不住了还怎么劝啊。
憋了两日,她还是没忍住给小琴打了个电话,结果好悬没把她气死。
“咋了,他们一家子住楼上风吹不着雪冻不着,就我像个孤魂野鬼似得住在荒郊野外,我还不能回来了?”
“就知道工作工作……我要冻死了他有工作有啥用,我在阴曹地府又花不到一分……”
“再别叨叨了,我婆婆都说回来住,你还叨叨,到底谁是我妈……”
胡玉凤木着脸挂了电话,一出门两行清泪就下来了。一阵冷风吹来,她赶紧伸手擦干净:不能哭,一哭脸上冻两道子。有啥可哭的,她爱咋作咋作,我管她去死!!!
心里不断作建设,可一到家杨秀还是发现了她的异样。她心知肯定是为了小琴的事,也没上赶着触霉头。
但喜子看不懂脸色啊,她一步上前两手捧着胡玉凤的脸,看着她发红的眼睛,惊讶道:“大姨,你哭过了吗,脸上两道道?谁欺负你了?”说着就一副要为她妈报仇的架势。
杨秀顿时挪不开步子。拉她吧又怕她当场问,不拉吧看着胡玉凤僵硬的面容又尴尬,她想仰天长啸,怎么就慢了几步啊。
思索间就见侧屋里秦钰和秦树两个闻声探出身子,她赶紧给秦钰使眼色,好在秦钰机灵,一把把刚踏出一只脚的秦树扯了回去。
杨秀也一不做二不休,一把扯着喜子就往厨房走。
喜子忽然间被拉了个踉跄,忍不住挣扎几下,刚要张嘴杨秀眼疾手快一把捂住顺利扯到厨房。
“嫂子,好好的你拉我干啥?”喜子有些控诉的看向杨秀。
我要不拉你你挨骂不说还得连累我……但她要这么说喜子转头就能嚷嚷出去。杨秀帮着喜子正了正拉扯中有些歪的领子,神色认真道:
“你觉得谁能欺负咱大姨?”
喜子见她神色认真,不由动了动她那很少用上的脑瓜子。虽然有些生锈了但好在还是在的,她很快就想到以她大姨的战斗力,确实没人能欺负。
杨秀见她不嚷嚷了,又道:“所以啊,她不愿意说肯定是不方便,那长辈不方便说的咱能随便打听吗?”
那必然是不能,喜子虽然没脑子,但这点还是明白的。“那就这么算了?”喜子问。
杨秀摇摇头:“今儿先别上赶着问,等她情绪好些了我侧面问问。”先把喜子糊弄过去,至于以后?问什么问,婆婆和小琴人家亲母女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个外人凑上去掺和个啥!
……
这边胡玉凤也松了口气,好在这会儿女婿还没回来,要不喜子这么一嚷嚷必然知道跟小琴有关。虽说她对闺女心灰意冷,却也不愿意因为自己让女儿女婿起纷争。
她进屋先照了照镜子,眼睛果然有些发红,她赶紧搓了搓脸,努力想些开心的事情来分散注意力。
所以等杨旭下工回来,她心绪已经平静了。
“杨旭,你文庆哥两口子干活咋样?”这两天忧心小琴,都忘了关注这两口子。
说起这个杨旭眼睛一亮:“挺好的妈,尤其是我刘荣嫂子,干起活来完全不输男人。我文庆哥第一天还有些拖拉,被我嫂子跟撵兔子似的催着,这两天干活也像模像样了。”
杨旭刚开始对刘荣没抱什么期待,毕竟这人上次给他的印象不怎么好,却没想到她反而是人群中最亮眼的。有她嚯嚯开路,一群男人谁也不服输。干起活来那是唰唰的又快又好,看样子今年工期至少能缩短三天。
胡玉凤完全不意外。梦里刘荣虽然是个泼妇怼天怼地,但在过日子上却是一点不输旁人。她快不行那会儿,人家就住上了二层小楼,对比之下旁边她破烂的泥瓦房显得格外凄惨。
晚上秦文礼回来,又带回来个好消息:她让打听的铺子有消息了。
胡玉凤闻言精神一振,赶紧竖起耳朵仔细听。秦文礼也叫了杨旭过来,他是城里人又有公职,到底比他们泥腿子多几分见识。
“是中街李家的,就在乡镇府巷子正对面。临街的是个店面,大概80个面积,后面是个小后院,有三间厦房。”
胡玉凤知道这个店,就在麻花摊往北不远处。她记得是老两口看店,开的是五金杂货门市。
“我李叔的儿子李怀在外地开大货车出事儿了,儿媳妇押车也一起没了,留下个小孙子在洋县上初中。他家在洋县也有房子,就准备卖了这处地方搬去洋县。”
胡玉凤忍不住百端交集,她还见过老李家的儿子呢。是个长相魁梧的年轻人,每次来买麻花都是笑呵呵的,没成想就这么没了。
秦文礼也不禁喟然长叹,李怀和秦文正是初中同学,他年少时经常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没想到一场事故就这么夺去了两口子的性命,都不敢想象李叔和孩子怎么能承受这锥心之痛。
感慨一番,胡玉凤问起了关键处:“那要价多少啊?”
“一口价8500。”秦文礼报出价格,心里也觉得有些贵了。这家铺子虽然位置好,可左邻右舍二层小楼才作价八千到一万。而李家的房子虽是近几年盖的,却只是平房。
胡玉凤也在盘算。李家的铺面她进去过,虽然是平房但空间也挺大,后院还有三间厦房,到时候住人做饭都行。而且她隐约记得这家院里打了井,之前有人去他家买过水好像。
她一问,秦文礼就点头。“确实有井,而且井水还挺旺,一大桶水好像是4毛钱往外卖呢。”
有井的话用水就好办了,多余的还能往外卖,这又是一笔收入。只是自己都能想的到,镇上其他人想不到,这铺子还能留到自家都知道?
“我方叔说是今儿才放出来的消息。这个铺面是我李叔自己置办起来的,房子是他前前后后看着盖得。就算卖也想卖个实诚人,不想便宜了镇上些赌博客!”
胡玉凤了然。要说上官镇那些人最有钱,就是那几家麻将馆么。前几年到处收保护费,后来严打人家就收手了。紧接着他们乡镇又发现了矿产,那几个就一头扎进去赚大钱去了。听说现在一边买铺子开着麻将馆,一边做着倒卖矿产的生意。人家走的是高层路线,也不打扰普通人,但平常人也和人家搭不上关系。
就维持平衡也挺好。
“那咱明儿去看看吧,看看再说。”胡玉凤思忖一番给出定论。
秦文礼笑着应了。
……
第二日吃过饭,秦文礼就拉着胡玉凤和杨旭往镇上走。
“你不代工没事儿吧?”胡玉凤有些不放心。
杨旭把拍拍胸脯保证没事,“我让我刘荣嫂子替我呢。”
见他有安排,胡玉凤也不再多说。
不大会儿功夫三人就到了老方家。把车停好,老方就领着三人往李家走。
“幸好你们今儿来了,老李他明儿就准备到洋县去了。”路上老方感慨道。
“是孩子要上学吗?”秦文礼道。
“是呀,事情已经出了,活着的人生活还要继续,尤其是孩子的前程,耽误一天就有一天的事……”老方感慨道。
说话间三人已经来到李家铺子门口。秦文礼上前两部步打起门帘,老方率先走了进去,胡玉凤和杨旭紧随其后。
“李哥,忙着呢?”老方一进去就笑着跟老李打招呼。
胡玉凤和秦文礼几个也赶紧笑着问候。只见原本头发花白的老人现在满头白发,脸颊凹陷的厉害,脚步也有些踉跄。
“小秦和他妈想必老哥你在街上见过,听说这个事儿,今儿过来看看。”
老李沙哑着嗓子勉强笑了笑:“见过,见过……秦家这小子我认识……”
说着老人眼眶微微泛红,秦文礼用力眨了眨眼,把眼里的酸涩逼了回去。
“嗐,来我带你们看看……”老人也不想过多提及,开口直接带众人去后院。
“后院连着前面一共是四分地,宽13.5米,长是20米左右。前面铺子开间12米,进深6米。后面这三间厦子宽4.5米,长是10米,我隔了三间,平常是够用了。”老李指着后院给几人看,“打了院墙院子剩了8米宽13米长了,看起来不大,晒个菜干晾衣服是够了。哦,那边角门出去是厕所……大致就是这样。”
胡玉凤见老李把各项数据记得清清楚楚,心里有些佩服,也知道他对着房子必是投入了极大的感情,这样一来就不存在降价的可能了。
几人转了转,胡玉凤心里有数,便和老李告辞了出来。
“老姐,咋样?”老方叼着烟问道。
“房子是好房子,就是我手里没钱,高攀不起么。”胡玉凤有些惆怅,她还真挺看好这个小院子,可就一点:家里没钱。她手里现在满打满算就4000块,连有一半都不够怎么买?
没钱这是硬伤,老方其实有好些个法子,但人家不主动提他也不能上赶着,索性闭口不谈。
几人都是一副心事重重,告别了老方又往家赶。
……
买还是不买?胡玉凤心里天人交战。
不买吧,就怕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反正铺子涨价就是这两三年的事儿,要是这次不买下次不一定有这么好的窍口。
买吧,钱是一方面,但钱又是最不重要的一环,真要下定决心不管是借还是贷总能有的。反倒是买来做什么,开铺子的话谁看店谁留守?这就牵扯到家庭整体规划了,不是她一个人想当然的事。
算了,与其一个人想到头秃,还不如一大家子一起商量。
说干就干,晚饭后胡玉凤就把所有人都召集在一起,包括秦钰秦树和边缘人物秦生田。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现在最重要的都不是钱,是开了铺子谁去经营,家里这一摊子又让谁来守……”胡玉凤尽量掰开揉碎把事情往明白讲,讲完就看着众人等待发言。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要么就是低头沉思。
秦文礼两口子眼色飞来分去,心里都明白,这事儿他们最不好开口。怎么说,说让他们两口子上去镇上?那跟明晃晃提分家有什么两样?胡玉凤不把屋子拆了才怪。可他们不去让谁去,这几个老的谁能拿的下来?
杨旭也不开口,他就是个女婿,参谋参谋还行,可真试管家庭走向的大事儿还是少说话的好。
喜子到是没这个顾虑能开口,可她脑子一片乱,不管谁走了都留她一人了,她可不愿意,因此也不开口。
于是大眼瞪小眼,越等越无言……
……
谁说的“三个臭皮匠赛过一个诸葛亮”?这都六七个人了连个哑巴都比不上。胡玉凤无奈深吸一口气:“我是这样想的,让秀儿和文礼去镇上……”秦生田和老太太顿时愕然抬头。
做出这个决定她也不是没想过前后,可就像人说的“手里的沙握的越紧,流失的越快”,有时候过于执着,反而是取得更多。还不如放手一搏,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秦生田着急道:“那怎么行,他俩去村里还不定怎么说……”
“他俩不行那你行你去?”
秦生田嗫嚅片刻也没说出个什么。
胡玉凤看了众人几秒,见秦文礼两口子都低着头,就继续道:“我话还没说完你们着什么急……我是这样想的哈,咱们立足要长远,不能只顾着眼前这屁股大一片。要先搞清楚镇上和家里的定位。家里这边以后就专供彩平和林家沟这四个乡镇。而铺子除了在上官卖,还要肩负着向东向南,甚至向洋县发展的重担。这么说你们明白了吗?”
一听向东向南,秦生田低下头,别说发展了,他连哪边是东哪边是南都分不清。算了算了,还是让年轻人去,有家在这儿他也飞不了多远。
与秦生田相反,秦文礼则是豁然抬头眼神震惊。在胡玉凤提出来这事儿的时候他就想到会让他们两口子去,却没想到母亲竟是对他们寄予这等厚望,心里一时百感交替。
“文礼,你们两口子能胜任吗?”胡玉凤盯着秦文礼道。
秦文礼用力点点头,“能,既然妈你这么相信我们,那我也向你和我爹保证,如无意外每日我会回家一躺,不会让你们在村上难做的……”他知道村上人有多爱说瞎话,有些话虽是假的,可传言久了还是会离间人心。
杨旭在旁边愣愣看着这一幕,丈母娘的决策出乎他意料,以至于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老太太眼看大局已定,弱弱举手道:“要不让我跟着文礼两口子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