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男人微低着头,敲得很克制,掩在宽大兜帽服下的身影沉稳而挺拔,见无人应门,他耐心等了一阵。
“咚、咚、咚。”
仍旧无人应门,他抬起头来,锐利的目光穿透身前阻碍,屋里的布局一览无余。
是个还算宽敞整洁的两居,家电家具各就各位。主卧里,陆弦躺在被单上,蜷缩睡着,半只脚掌吊在床沿,他也没觉得不舒服,甚至胸口都没半点起伏,也没呼吸声。
这并非人类深睡的状态,像死了。
但人是活着的。
男人眯了眯眼,嗅闻到陆弦身上有某种僵化药物的味道,敲门声唤不醒他,男人露出一个半笑不笑的诡异表情,直接穿门而入。
他打开卧室门,盯着睡死过去的人,在旁坐了下来。
当年他离开的时候,陆弦只有14岁,个头还行,没拖青春期男生的平均水准,但就是瘦,柴火棒子似的胳膊腿,一阵风就能将其摞倒。
这人天生长着一头水银发,被别的小孩当成妖怪长大。
但他心志颇坚,绝不迎合,谁不理他他不理谁,清高得不得了。
7年时间过去,陆弦从少年长成了青年,眉眼模样也从稚嫩长成了青涩,是好看的,格外独特的好看。
三层副本的初始场景便是从早晨开始,陆弦服用了药物,想必是醒过一回的。他应该是了解了规则后,发现规则对他有害无利,暂时找不出解决方案,因此先摆个烂。
所以他颈后的长发散着,没像一二层那样编成小辫。
男人有点手痒,他很久没碰过陆弦的头发了,他弯下腰,闻了闻陆弦的味道,很对他的喜好,是香甜的。
此人很久都醒不来,左右无事,男人手上出现两根纯白色头绳,他也不客气,用手抬起陆弦的脑袋,将他脑后的头发拔了出来。
陆弦头发很多,小时候经常炸毛,像顶着个蓬松的鸡窝。如今他已经学会打理,前面的头发剪得很好,就后脑勺一把的发量,也抵得上普通人整颗头毛。
男人将他的头发置于掌间,用指头当梳子理了理,然后分成两股,有些生疏地编了起来。
扎好一根头绳,开始编第二根。
这时,陆弦不怎么自在地动了动,从侧卧状态变成了平躺。
这个姿势不便于男人发挥,他毫不客气地推了陆弦一把,又将他翻回原本的姿势。
陆弦不满地嘀咕:“唔~”
男人心说:睡你的吧!
陆弦:“唔~”
哼唧完,他又要翻身。
怎么睡相还如此的不老实?男人抬起手,似乎想给他一巴掌,堪堪落到他身上的时候又收住了力道,只轻轻将此人按住。
陆弦终于安分了一阵,第二根小辫也编好了。
男人缠头绳的时候,陆弦的眉头突然皱起:“柴惟......”
他噪音含糊,这两个字念得并不清晰,男人却听得分明。
“我、我......”陆弦并没醒,是在说梦话。
男人往旁边挪了几寸,没成想陆弦不依不饶地挥起一只手臂,就要朝他抓来!
他连忙站起身,退到墙壁边。
这时,陆弦突然睁开了眼,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速度猛地坐起!他的视线准确无误地捕捉到男人,先是一愣,随即不可置信地歪了歪头:“你?”
男人沉默地任他打量。
“跑!”陆弦不知看见了什么,忽然低吼一声,一个大跨步冲到男人面前,捞起他的手就跑!
冲出卧室,陆弦似乎觉得眼前的场景很陌生,他不由得原地踌躇了片刻,终于找到大门。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拧开把手,疯了似的朝外飞奔!
路过电梯,陆弦直接忽略,然后拉着男人往旁边的楼梯冲去。
他跑得太癫,十几阶的楼梯几个箭步就到底,男人被他拽得几个踉跄,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
“你行不行啊?”陆弦感觉手上的力道一重,偏头朝他喊去。
声音虽大,甚至在楼梯间形成了回响音,却不带一丝嫌弃。
“嗯?”男人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眼熟。
“你是不是傻,他们人多,打不过就跑,下次再找机会揍回来!”陆弦不仅脚步没停,嘴里还在不停念叨。
男人在记忆里检索出当时的场景,有些台词记不清了,只好按照意思配合道:“你为什么帮我呀?”
“那些小孩讨厌。”陆弦说。
两人终于跑到了一楼,推开单元门。
陆弦左右扫了一圈,拉着男人跳进了景观带,在草丛里蹲了下来,呼呼喘气:“他们找不到这里,歇会儿。”
男人彻底明白了,这是当年柴惟第一次出手帮陆弦打架的场景,也是他俩熟络起来,变成好朋友的契机。
5岁的陆弦被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围着,有人来扯他的头发,有人来推他。
小孩的想象力相当丰富,语言系统却没成型,又急于表达,显得有些紊乱。
“陆弦是一坨猪屎,恶心死人啦!”
“他才不是猪屎,他是妖怪!只有妖怪才长白头发!”
“我爸说他妈妈是个坏女人,在外面乱搞,搞到肚子都大了,所以生出妖怪。”
“那他不就是杂种吗?”
“哈哈哈,他是杂种,还是妖怪猪屎头,乌龟王八蛋!”
孩子们鼓起掌来,一边骂一边拍手,硬生生地将一串脏话唱成了童谣。
陆弦气不过,将一个就近的小孩一把推到了地上,小孩摔了个屁股蹲,“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陆弦:“你们都是烂人!一个比一个烂!”
“打死他!”个头最高的男孩见陆弦不仅敢回嘴,还敢推人,迅速指挥起所有的孩子,“打他,往死里打!”
无数小石子砸向陆弦,陆弦不甘示弱,抓起地上的尘土扬去!
大些的孩子纷纷围拢过来,直接用拳头揍!
陆弦年纪太小了,又寡不敌众,只能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脑袋。
这时,比陆弦大一岁的柴惟往这边来了。
前方骂声不断,尘土飞扬,几根用树枝做成的“宝剑”扬起又落下,是个人都明白这里正在干仗。
柴惟观察了一会儿,从人群的缝隙中瞧见了一戳白毛,原来挨打的是陆弦。
柴惟不讨厌陆弦,也不觉得陆弦有什么奇怪的,他天生就能接受各种新奇的事物,并且从中获得能量。
陆弦学走路的那段时间,柴惟无聊了,就会去逗弄这个小弟弟,看他被外婆用一根宽布条绑在院子的半矮围墙上,脚下垫着刚从地里割来的猪食藤,一步一摔地练习走路。
他看见柴惟会弯起眼笑,然后一声声地唤“哥哥”。
如此亲昵的称谓并没能唤醒柴惟的良心,他站在几步开外,展开双手,叫陆弦来抓他。
陆弦还没来得及长心眼,看不懂眼前哥哥做的招猫逗狗的手势,他咯咯笑着向前奔去,然后摔了个大马哈!
他竟然没哭,倔强地抬起脸,只是小嘴不自觉地向下瘪去。
“哈哈哈......”柴惟乐得合不拢嘴,“瞧你这笨样~”
后来,陆弦学会走路了,说话也顺溜了,心眼子也在蓬勃发育,柴惟常常逗不住了。
村里小孩挺多,也会三三两两地跑去找陆弦玩,但说出来的话就不怎么是东西了,带着人性里最初的恶意。
“陆弦,你没有爸爸妈妈吗?”
“我有的,外婆说,我爸爸妈妈去外面挣钱了。”
“没看到过,你骗人。”
“我没骗人,我有爸爸妈妈。”
“我没看见你的爸爸妈妈,我的爸爸妈妈就在家。”
“哦,真好。”
这样的对话时常发生,有时候一天甚至得重复好几次。
小孩每天都在长大,学会了对比、争抢、炫耀,也从恶意里找到了满足,越发地难缠。
“你就是没爸妈。”
陆弦有点心累了:“我有!”
“你爸妈从不回家看你。”
“他们要在外面挣钱养我呀。”
“但是你穿的旧衣服,你没漂亮衣服。晴晴的妈妈昨天给她买了新衣服,可漂亮了。”
陆弦看了看自己身上已经短了一截的裤子,逞强说:“我爸妈过年回家,会给我带新衣服!”
“你撒谎!你爸爸妈妈不喜欢你,不想要你,才把你扔给外婆养!”
“小明和小强也是外婆养的!还有小芬,她是奶奶养的!”
“你不知道吧,小芬的爸妈已经把她接去城里啦!你说你爸爸妈妈在外面挣钱,才没养你,但他们为什么不接你走啊?”
“因为、因为我不想去!”
“屁咧,因为你是个妖怪,你妈讨厌你,不要你了!”
这样的话渐渐多了起来,陆弦已经懒得解释了,看见谁来家里就躲开,眼不见为净,直到与一众小孩分道扬镳,被集体孤立。
暴力基因是刻在人类骨子里的,特别是还不能分辨善恶的孩子。
陆弦有时候会被围堵,刚开始他就冷着脸,推开挡路的人走掉。这一次的言语攻击更恶毒了,他也忍到头了,因此回了嘴,并动手打架。
柴惟默默评估他和陆弦加在一起的战斗力,确认了打不过。
战况激烈,没人注意到他,他偷摸地溜到战斗圈外围,找准时机,握住陆弦的手就将他拖了出来,然后大喝一声:“跑!”
四条腿飞快捣腾着,柴惟自小身体素质一流,跑得飞快,他还没生一颗怜香惜玉的心,才没管陆弦跟不跟得上,反正就一个字:跑!
田间地头上演起追逐战。
“你能不能行啊!”柴惟十分嫌弃陆弦的体力,抽空鄙视了一句。
“我行的!”陆弦连吁带喘地回答!
见他还算识趣,柴惟教育他:“你是不是笨蛋,他们人多,打不过就跑呀,下回再找机会打回来就是。”
陆弦反问:“你为什么救我?”
柴惟:“我挺讨厌小孩的。”
陆弦:“你自己不也是小孩?”
柴惟无语,这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俩在前头跑,一群小孩拿着树枝追在后面跑,被一些做农活的大人看见了,狠狠喝斥了几句,有人认出自家的小孩在队伍里,便上前抓人。
跑一路逮一路,小队伍里的孩子越来越少。
今天怕是讨不到好了,各自散去。
柴惟逮着陆弦一路跑到了崖边的竹林里,两人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
柴惟:“歇会儿吧,我看你快死了,他们找不到这里。”
————
有人惊奇地发现两个男人躲在造景的绿植里,看起来鬼鬼祟祟的,遂问:“你俩是什么人,蹲在这里做什么?”
陆弦赶紧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兜帽男人——柴惟,有些尴尬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对路人解释道:“他这里有问题。”
问话的人懂了,扬长而去。
陆弦做贼似的到处望,柴惟继续陪他蹲着,看他还能玩出什么新花样。
陆弦忽然偏过了头,凝起眉目唤他:“柴惟?”
“嗯,是我。”
“你......”陆弦沉沉地盯了他一会儿,一半的话卡在喉咙。
柴惟有些好奇:“我怎么了?”
陆弦揉了揉眼,似不可置信:“你怎么忽大忽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