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的大宅太冷清,像是一下子失去了活人气。
白驰半点不觉得是自己身上出了问题,既然沈寂已经走了,她便无所顾忌,于是叫来杨婆子,让她去戏班子叫来一出戏,吹吹打打的热闹热闹。
戏文就点她最爱看的《斩夫郎》。
如今的大周帝后并称二圣,同朝听政。这个《斩夫郎》就是源自姬后的一段世俗传闻。
说是有一年姬后回乡祭祖,偶遇一乡间不平事,一郎姓女子本是乡间一屠户之女,长的虽不貌美,却十分彪悍能干,父女二人挣得颇丰家资。因着偶然救了一落魄秀才。秀才名叫薛举,有一寡母,母子俩个相依为命,靠缝补浆洗供薛举读书,奈何薛举屡试不第,又不肯潜下心来谋个营生。母子二人过的十分凄苦。后来老母病故,薛举就断了粮,差点饿死在田间地头。
郎娘子将薛举救回家照料,本是抱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想法,哪知这薛举极会哄人说好话,又长了一张俊脸,这一来二去就有了感情。
原本郎屠户是不同意这门婚事的,总觉得一个大男人整日里满口之乎者也,下地没四两力,让烧饭洒扫又嫌弃辱没了读书人的斯文。奈何郎娘子被迷昏了头,死活要嫁。郎屠户想着女儿年岁也不小了,以往他让她嫁,她都说要束发当姑子,如今真心想嫁,他要再阻拦,真就误了女儿的终身,思来想去,只有勉强答应。
起初一切都好,有了郎屠户父女二人的供给,薛举丰衣足食。郎娘子务实,规劝薛举不要死心眼的一头扎在功名上,可先找个安身立命的营生,再谋划远大前程。她是个肯拿大主意且行动果决的人,不顾薛举的反对拉脸子,忙里忙外筹建了学堂。薛举起先很不高兴,后来等真正教了书,感受到孩子们对他发自内心的崇拜,又挣了束侑周全自身,心也渐渐开阔起来。说到底,他根深蒂固的考取功名为自身第一要务其他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下九流营生的想法,都是原自母亲的执念。
后来郎娘子生下一女,一家子也过的红红火火。这薛举大概是有妻福的,自从成家后,运气也好了起来,因着学堂里有个陈姓的学生家里是做生意的,门路广,薛举同陈家人往来,发觉自己在生意经上颇有些头脑,也渐渐不再执着科举。后来关了学堂索性跟那陈家主一门心思学做买卖。这走南闯北,眼界开阔了,钱也越赚越多。
在郎娘子又生下儿子后,郎屠户因为一场意外没了。薛举身在外地借口生意忙不过来,没有回家奔丧。
郎娘子是个能干的女人,能自己干的绝不为难丈夫。办完了亲爹的丧事,既要周全家里俩个孩子,又要忙着外头营生,分身乏术。
她不清楚丈夫在外过的好不好,有没有挣到钱。只盼着他能早些回家,可是丈夫又同她说了,他已经在科举上失了信心,要是在生意上还做不出成就,那他不如死了才痛快。郎娘子怕丈夫死心眼想不开,一直不敢给他压力。
直到有一天,一老乡告诉她,她丈夫在通州开着几间生意红火的铺子,买了大宅,养了娘子,还请了老妈子买了丫头。郎娘子震惊过后,决定亲往通州要个说法。于是当即变卖家财,带着俩个孩子上路。
事情果然如老乡所说,薛举确真在通州买了房置了产娶的还是陈家的族亲。
郎娘子绝不是那等遇事只会哭泣的柔弱女子,当即敲了鼓告了官,拿出身份文契,以及乡里三老的手印——她也不是毫无防备而来,来之前就让三老写清楚了她夫妻二人的婚姻事实,以及相识成婚经过。
县太爷见事实明白清楚,让衙役将薛举抓来。
妻子重情重义,又为薛举生儿育女,还曾救过他性命,又帮他谋了一份营生,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休了她,还被县太爷狠狠申饬一番,不仅前段时间花了重金打算捐个官的银子打了水漂,家里一直被尊为大娘子的陈氏女,也只能打发回家。
说来这陈氏女也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前头已嫁过两次人都死了丈夫,不过她长的十分美.艳,勾.引男人很有一套。陈家女本以为郎娘子一乡村妇人没什么见识,蠢头巴脑的,没想到行事如此周全有胆色。当即恨的收拾包袱就滚回了娘家。
却说这郎娘子可真是个过日子的好女人,告了丈夫这一次,也不再痛打落水狗胡搅蛮缠。给儿子女儿找好踏实仁厚的嬷嬷奶妈子,又去铺子转了圈,叫伙计认了女主人,冷了丈夫两天,才同他开诚布公的说:“我心知这家业都是你挣的,我突然过来,占了这里,你心里肯定不高兴。我也知道你这些年在外面跑生意陈家给了你不少帮助,要是你真对那陈氏有情,可将她接回家来。到时候东西屋,我同她各居一处,互不打扰。将来她要是生了孩子,也可记在我的名下,同为嫡子。但有一点,我为正妻,她只能为妾。除了这点,你要是乐意宠爱她,一年到头只去她屋子便是,我绝不会怨怼你二人。你可明白?”
薛举听了这话,大松一口气,备了礼物欢欢喜喜的去接陈氏女。
再说这陈氏女回了娘家后并不好过,婚姻上接二连三的出问题,当初非要嫁有妇之夫自甘下贱,如今落得被白玩一场的下场,家里人只对她斥责打骂,恨不得绞了她头发做姑子。幸而郎娘子不计前嫌,让夫郎将她迎了回去。
原本,到此也该皆大欢喜了。男的继续做买卖赚钱养家,女的各安一片天地,互不打扰。陈娘子要夫君宠爱那就给她,郎娘子不争,只一门心思将俩个孩子抚养长大。
然而人心不足便是自古以来的道理,不久之后陈娘子有孕,想到将来孩子要认郎娘子做嫡母,她便日夜痛哭不止。郎娘子听得烦心不已,直言:“我让你的孩子记在我名下是为了他将来在外头好抬得起头做人,又不是要抢了你的孩子我来养。面上我给你孩子体面,是因为孩子无辜。私下里我管你儿子叫你娘亲还是姨娘。你已经抢了我丈夫,我都不同你计较,怎么?你还想抢我孩子的爹?抢我孩子嫡子的身份?你要真这么委屈,干脆也别记在我这嫡母名下了,就做你的妾生子也很好!”
因为这番话,陈娘子确实安生了一阵子,然而一个恶毒的念头也在心里涌起。而薛举本也不是老实本分的人,陈娘子有孕,郎娘子长得也确实不好看,当初是没办法吹了灯都一样,现在有了银钱,自然挑挑拣拣起来,偶尔也会去逛个花楼什么的,这些被郎娘子知道了,又是一顿诅咒打骂。她已对他没了夫妻之情,但还想孩子有个体面的爹。
薛举早就对她怀恨在心,又加上陈娘子日夜的吹枕头风。一个毒计就在二人心头形成了。这日,薛举突然异常热情的要带郎娘子出去散闷,郎娘子本不愿,但看大女儿兴高采烈的样,也就同意了。
当天傍晚大雨,歇在庄子里,薛举居然对她十分温存。郎娘子心中十分感动,谁知到了后半夜,一阵紧迫的窒息感逼醒了郎娘子,原是薛举竟然用腰带勒杀她。
郎娘子毕竟做过屠户,身强力壮,奋力挣扎,还是叫她给挣脱了。薛举是抱了必杀的决心,随身还带了刀。夫妻二人在屋内搏斗。打砸声惊醒了睡在隔壁的大女儿。
大女推门进来,月光洒进屋,父亲正将母亲压在地上,刀尖抵在喉咙上。
郎娘子看见女儿,当时只觉心如死灰,她心知自己要是被薛举杀了,必将是女儿一辈子的阴影。更何况,薛举已经疯了,她甚至不确定他会不会因为害怕事情败露将女儿也杀了。
毕竟这年月,死个把人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掩埋了尸身,一并推给土匪。再过个几年,也没人会记起这世上还曾有过她这么个人了。
大概是母爱真的会让人产生无穷力量吧,郎娘子在满身伤痕,筋疲力尽之时,竟成功反杀了薛举。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当然不可能轻易就这么完了。
或许薛举这个人死不足惜,可是他这些年赚取的丰厚身家却有人惦记。陈氏女是本地人,亲生父母家贫,亲兄弟个个游手好闲。
为了谋夺薛举家财,这些人硬是要将郎娘子沉塘,为亲姐夫报仇雪恨。
父权社会,男权统治,虽然薛娘子处处在理,皆有苦衷,杀人也是误杀,但掌握着绝对话语权的绝大多数男人们根本容不得杀害亲夫的女子存活于世。
他们的眼里只有郎氏悍妒,欺压妾室,毁了郎婿前程,动辄逼迫打骂,逼得丈夫整日愁苦郁闷,有家回不得,夜夜在外买醉寻求一丝安慰,就这也招了郎氏的恨,不得自由。
为郎氏叫屈的也只有真正和她有往来的几位后宅妇人和家中仆从。然而她们不识字,不在外经常走动,不会书写诗篇,不知如何编撰故事。那些会读会写的听信了陈家叫人散播出去的故事版本,愤慨的同时又添油加醋传播了出去。直将郎氏形容成了吃人不吐骨头的女鬼恶妖。很多人并不了解事情真相,一些后宅妇人甚至还聚在一起痛骂陈氏丢了她们女人的脸。
《郎氏案》群情激愤,不杀她不足以平民愤。
最后在县太爷的监督下,要将陈氏沉塘。
县太爷当年为了贪墨薛举捐官的银钱,借口郎娘子的状告借题发挥,光收钱不办事。此番应了陈家人允诺的好处,更不会为郎娘子做主,将错就错,黑了心肝。
要说郎娘子爽直,善良,敢爱敢恨,到底是有福报之人。
她养了个好女儿。
小小的女娃子,头上几根黄毛,话都说不明白,就敢去拦姬贵妃的凤驾给亲娘喊冤。(当年姬后尚未封后)。
人人都当郎氏必死,看热闹的乡民数以千计。谁知姬贵妃突然驾临,当着数千百姓的面,重审此案。
此案并不复杂,不过是有心人掩盖,歪曲事实,又触碰了某些人敏感的神经,再以讹传讹。将一个无辜可怜又坚强善良的女子推向绝路。
姬贵妃申明此案,当即怒不可遏。
当即罢了县太爷的官,收监待审,又将那些背后造谣推波助澜之人一一捉拿按律或当场鞭笞或入狱关押。
后来仍不解恨,将已下葬的薛举拖出来斩首示众!
这一斩不知斩痛了多少人的神经。
郎氏冤屈大白天下。
因为姬贵妃的雷厉风行,为民做主,四海传播。
这也为她日后封后赢得了许多好名声。但也有说她太过狠毒了些,老话常言入土为安,都已经死了的人还要拖出来斩首,作为妇人,实在不够心慈。
这也导致了,解气的越发敬爱她,心虚的越发畏惧她。
后来这件事被人编成了折子戏,就有了这么一出《斩夫郎》。
*
白驰面无表情的看着台上的“郎氏”哀哀切切的哭,乞求丈夫怜惜,心内叹了口气,“真是戏班子不同,戏子的理解也天差地别,像郎氏那样敢爱敢恨的人,又怎么可能这么委委屈屈的乞求丈夫怜爱?她应是一个有思想有谋划不会逞一时之气让自己过的不好,也绝不可能委屈求全到这种地步,没有男人,她又不是不能活……”
心中的厌倦刚刚涌起,忽地一个小人儿钻到了她的身旁,小小声道:“娘子,娘子,我刚才看见二公子偷跑回来了。”
白驰仰靠在太师椅上,姿态散漫闲适,下首一圈沈府的妇孺下人,个个看得津津有味。老太太更是嘴里嗑着杏仁瓜子接连拍手叫好,全然忘记了她还有儿孙被关在屋里“闭门思过”。
小女孩矮蹲在她椅子旁,仰面看她。
是个机灵的小鬼。
不远处杨婆子瞧见,犹豫不决,她摸不准新任女主人喜怒,一时不知该不该过来拿下铃兰,将她撵走。
白驰揉了揉额角,“你说的是?”
铃兰认真道:“就是早上刚走的二公子,您的郎婿呀!他又回来了,翻墙进来的,我瞧见了。”
白驰的动作顿住,一声发自腹诽的无奈叹息,“这小子,真让人不省心呐。”
我觉得我该说点什么,然而我好像也没什么要说的。
唔,我大纲共有五千字,架构完整,人物完整,大概率这篇文应该不会因为卡文断更,除非有突发状况来不及更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斩夫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