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竟真的将大伯父和大伯母贪墨族产的事给告了?还请了族老来主持公道?现在四叔是掌家人了?”沈寂被接二连三的焦雷轰得南北都快分不清了。
侍书站在一旁,比他的反应还大,眼珠子瞪成了牛眼,嘴裂成了葫芦瓢。
白驰给沈寂盛了碗汤,按住他的手,温声细语道:“可不就是这样么,要不然我被他们扣住做什么?秦氏不做人,连我爹留给我的嫁妆铺子金银财帛都贪了去。还有你爹在世时置办的私产,你娘的嫁妆,一桩桩一件件,四叔都要我禀明族老。”
侍书听得解恨,握紧了拳头,兴冲冲道:“没想到四老爷竟是这样的狠人,我还以为……”以为他是个软蛋怂包。
沈寂起初是震惊的,但他冷静的也快,总觉得这事不太真实。
但凡一个人要做成一样事,就算是隐藏的再好,也会露出些端倪。
家里大伯父早年捐了官,在衙门里有个差事。大伯母娘家本地秦氏,后台硬。她本人又擅于钻营,心狠眼毒。沈家其他几房都被她压的抬不起头。
二房没了。三房叔父混不吝,但是会赚钱,早几年岷州地界闹兵乱,三叔没少发难民财。也因为这点,三婶在大伯母跟前最有底气,也敢于和她叫板,找她不痛快。四叔老实,帮忙打理家里铺子,整日埋头苦干,不惹事,也没有多余的善心照应别的人,因为他自己都有六个孩子要养。至于五叔,姑且称作游侠儿吧,一心向往刀光剑影的江湖,没什么营生,依靠大房过活,这次出门也是应了秦氏的要求,将沈锦一同带了出去,归期不定。
家里就是这么个情况,要说三叔造大伯父的反,沈寂觉得还有些可能。至于四叔……
“怎么了?”白驰明知故问,却又拿起汤匙喂他喝汤,他哪还有嘴应话。
沈寂的脸轰得一下滚烫,脑子也跟着烧热了。他这么多年虽倾慕她不假,可也深知礼教宗法规矩,自懂事后别说肢体接触了,连说话都避着些人,只私下里碰上有些轻松模样。
要说喂他吃东西吧,也不是没有过。嗯,擒住他的头发往后狠狠一拉,一碗苦药硬是灌进了他的嘴里。没呛死算他命大,可也一招就治好了他吃药受罪的毛病。
她又凶又狠的时候,他尚且痴心不改。如今她温柔起来,他更是满脑子浆糊,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了。
侍书终于有所觉,意识到自己身在此处是有多么的碍眼,多余。连礼都没行,轻手轻脚的离开了。
合上门,脚还没抬一下,一人在他身后说:“侍书兄弟,饭菜还在锅里热着,您是去厨房就着热锅汤菜吃还是端您屋里?”
侍书惊了一跳,看到杨婆子一张堆满褶子的脸。一时极难将她嘴里的话和她这个人联系到一起,总之很分裂。
他这会儿还没回过神,又上来俩个婆子,都是杨婆子的老姐妹,簇拥着嘘寒问暖,态度和蔼可亲的一时让侍书怀疑这些人被他早死的老祖母附身了。
*
白驰哄着沈寂用了晚饭,沈寂脚踩云端,受宠若惊。
白驰知道沈寂喜欢自己,轮回的次数多了,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总会知道。确记得她第一次知道他有这心思时,一整个无语加难以置信。她以为她二人都被秦氏算计了,却不知沈寂是心甘情愿入套,且还暗自窃喜。
如果说,轮回这么多次,如今回头再看,有谁让她不忍伤害?沈寂大概会排头一名吧。
因为他是唯一一个,在她崩溃痛哭,言说自己困在轮回里出不来,她想寻求解脱,想破局,想杀一些人试试……他,是唯一一个,只因为心疼她,动手自戕的傻子。
这个傻子啊,在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就已经杀过他一次了呀!
她还记得滚烫的血溅在她脸上的感受,他不像其他任何人,没有愤怒,恐惧,面容扭曲的诅咒,他只是不解,眼底一下子晕红了,反握住她的手,轻声问,“为什么呀?”
血喷涌而出,他放开她,眼泪也落了下来,“是了,一定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过往与眼前出现了片刻的时空交错,她眼神定定,摸上他的发顶,“你没有哪里不好,你很好。”
沈寂一动不动,在她回过神,眼睛里终于印出他的脸,才忧心忡忡道:“小驰,你怎么了?你不开心?”
白驰笑了下,“没有啊,我很好。”
沈寂犹豫了下,“我知道你……”
白驰捂住他的嘴,也不知该怎么说他好,不管是哪一世,他都很关注她的情绪。即便这一年相处的时间实在有限,他也总是偷偷的看她,琢磨她。
她愿意陪他演一场没有未来的夫妻情深,愿意给他足够的温柔和虚假的感情,她想让他感到幸福,可要是交心的话?
还是不了,太累了。
她已经受够了。
“我去找四婶说会话,你自己在屋里念书,我去去就回。”白驰起身离开。
沈寂却拉住了她的袖子,说:“你袖子的线头裂开了,换一件再去吧。”
白驰没有拒绝。
出了门,踏出小院,有下人听到动静,迎了上来。
白驰面上残存的温柔笑意一扫而过,只剩冷冷的厌倦,像是对这世间的一切都失了兴趣。
半个时辰后,白驰办完事回来,外衣溅了几块血迹,没进屋就扯了开,丢给杨婆子。
杨婆子面色苍白,接了过去。
白驰推门进屋,屋内一盏豆大的火光,沈寂觑着眼,凑在跟前看书。房门大开,差点熄了火烛。沈寂兜手罩住,见她只穿了一身中衣,惊得瞪大了眼,“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白驰将包在手里的帕子推到他面前,“四叔和四婶给的,说你这么多年受苦了,该咱们二房的,回头等算清了账,一并还给咱们。哦,衣裳蹭了脏东西,让下人拿去洗了。”
沈寂手中沉甸甸的,不知为何心里却越发不踏实了。大概是一直倒霉受罪的人受苦受屈才习以为常,忽然天上掉烧饼了,只会感到不安。
“沈寂,你走大运了!”她忽然兴高采烈的来了这么一嗓子。
沈寂愣了下,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不愿扫她的兴,心里的担忧也说不出口了。
白驰看见之前脱下的衣裳被挂在屏风上,脱线的袖子也缝补好了,针脚细密,比有些老嬷嬷的手还巧,她笑了笑,没说话。
她拉开被子,叫下人们送来热水,沈寂手里捏着书,走过来转了一圈,又避了出去。大概是刚当夫妻,还很不习惯,他想为她做点什么,又腼腆羞涩不知如何是好。
等梳洗完毕,白驰拉他上.床,散了床帐,解了衣裳。态度自然的像是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夫老妻。
沈寂面上通红,急切的想说些什么缓解尴尬:“娘子,此次乡试我必中举人。等明年会试,我定给你考个一甲进士。”
白驰:“嗯。”
沈寂:“娘子,你别看我童试,院试都考的垫底,堪堪勉强得中。哎,我跟你说个秘密……”他压低了声音,“其实我是故意的,你也知道我的处境,我大伯母那个人吧,心气儿高,见不得旁人比她儿子优秀……呃……”大概是想到了沈锦,他偷瞄了她一眼,见她无任何异状,又孩子气的炫耀起来,“我小时候就是不懂得藏锋,才一直被拖到十五才准许进学。原本我想着,等我考取了功名,就远远的离了沈家,从此后天高地阔,再不被人管束,不受人嫌气,挺直了腰杆做人!”
白驰:“嗯嗯。”
沈寂察觉出她的敷衍,热切道:“小驰,你要信我,我是认真的,我一定会很努力,让你过上好日子。”
白驰撩起眼皮子,帐内又黑又暖,她抬起手勾住他的脖子,按到唇边,“我知道的,我的郎君必连中三元,封妻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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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被困在轮回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人,早就烂了心肺。要说良知,也实在有限,多半时候,她更心疼自己。但凡沈寂再蠢笨一点,对她也不是真心,不会时刻都留了一个心眼关注她,她都愿意陪他玩一玩小娇夫的把戏。
可是连她自己都知道她已经不正常了,又怎会留沈寂在身边?她说过,她不忍再伤他。
所以当第二天醒来,沈寂还沉浸在和新婚妻子情投意合的甜蜜中,白驰已叫人收拾好他的行囊,直白干脆道:“郎君,今日.你就回麓山书院念书去吧。”
沈寂一口汤饼衔在嘴里,呆住了。
白驰说:“你不是说你要努力考取功名,让我过上好日子?”
沈寂咽下嘴里的食物,握住她一只手,“好,我去。”
用完早膳,他又犹豫迟疑起来,“家里最近不太平,我这么走了还是不放心,要不再等几日?”
白驰:“读书要紧。”
沈寂:“可是……”
白驰:“磨磨唧唧非大丈夫所为。”
沈寂:“那我去同四叔辞行。”
家里出了这么大乱子,他不是没怀疑没想法,可自从他爹娘去世后,沈家人就没拿他当家人,家里的事他说不上话更插不上手。他对这个家没归属感,沈家的长辈对他也无半分怜惜。大概沈家人骨子里的冷血也是从老太太那传下来的吧。
白驰陪着沈寂一起去见了四叔,四叔果然如白驰所说掌了家,因为他住进了东边原本属于大伯父一家的最宽敞的院子。
四叔待他的态度仍和以前一样不冷不热,只是偶尔递过来的眼神透着小心翼翼,让他非常不解。间或擦一擦额上的汗。
沈寂心说,今日秋高气爽,早晚都要穿厚衣裳,四叔怎地如此怕热?莫不是身子不舒服?
他倒是想给四叔把个脉,尽一尽侄儿的孝心,白驰已有些不耐烦,拉着沈寂告辞了。
这次回书院待遇不错,不仅有了足够的银两,还有了马车。
侍书围着马车转圈圈,眼热心热,恨不能立刻扬鞭,一展本事。见到沈寂过来,他兴高采烈的迎了上来,嘴把不住风的就要说什么,一看四周的人,生生忍住了,直冲他眨眼咧嘴笑。
白驰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干粮肉脯和水,说:“路上小心,走大道,不要图快走无人的小路。”
侍书兴冲冲道:“娘子放心,最近几年官府查的严,狠剿了几座山头,基本上都看不见土匪下山作乱了。”
白驰点了下头,“我晓得你会赶马车,就不另外配马车夫了,要是乡试得中,也不用回来报喜,直接进京准备会试,盘缠都给你们准备好了,你伺候好你家公子,缺什么差人送信回来,我会让人给你们送。”
沈寂听白驰说乡试中了不必回来,结结实实愣了下,他告诉自己她是为了他好不想他分心,可心里还是止不住的泛了酸。他总是念着她,想着她,愿时时都和她待一处,一刻都不想分离。她倒好,新婚第三日就撵郎婿走,半点不容情。转念一想,又觉自己太小儿女情长,娘子比他干脆果决,也更认清现实,且积极面对生活。此刻小小的别离是为了将来更好的团聚。
他怀里抱着干粮,立誓道:“娘子放心,寂绝不让娘子失望。”
白驰拉着他的衣襟拍了拍,说:“我知道的,你乖乖念书,我在家等你的好消息。还有,往后夜里看书,用好蜡,多点几根,别为了省几个钱,熬坏了眼睛。咱们有钱了。”
沈寂的性格中其实是有些黏黏糊糊的,大概是小时候得到的爱太少,但凡有谁对他好,他总想再靠近一些,在她身边再待的久一些,不舍别离。
白驰果决,让侍书牵马,直将人送到了大门口。挥手,告别。
侍书自昨晚就一直被人奉承,搞得他晕晕乎乎的都有些头重脚轻了,今日又得马车还有大笔盘缠,只觉得公子自从成亲后,好运跟着就来了,而他也鸡犬升天。赶着马儿,豪气万丈,不等他家公子扒着马车同娘子依依惜别,一鞭子下去,纵马而去。还欢快的叫道:“没想到我侍书也有今天!”
马车远去,扬起一片尘土。
白驰看着马车消失在视野内,有些疲惫的捏了捏鼻梁,再抬起头,目光寒凉,嘴角一丝笑纹也无,像是陡然间被抽走了活人气,阴森腐朽的宛若行尸走肉。
昨天突然发烧,然后就没写了,高温真可怕,体质都变差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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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他是我不忍伤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