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
下午暖黄的灯光顺着窗户溜进来,照在餐桌上。饭菜还冒着热气,蛋糕上的蜡烛所剩无几,蜡油堆在底部,烛光微弱。沙发上随手放着一本《局外人》,还停留在刚刚看过的那一页。
现实世界只过了五分钟。
金发少年伏在桌上一动不动,气息微弱。
谷向颉心里一紧,起身:“杜飞扬!”
起身的一瞬间觉得很有违和感,还没来得及细想,杜飞扬垂死梦中惊坐醒,茫然睁眼:“唔……这是哪儿……”
视线上移:“谷哥……”
谷向颉关心道:“怎么样?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杜飞扬的表情很怪异,呆呆道:“额,没有……”
“那就好,吓我一跳。”
“谷哥,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杜飞扬看起来还不太清醒,口齿不清地斟酌用词。
谷向颉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他感觉自己现在精神得可以出去长跑三千米。于是他很自然地笑道:“我很好啊。”
杜飞扬咽口水:“那,你为什么,站起来了……”
“……”
谷向颉低头,他的身后是熟悉的轮椅,而两条腿却稳稳地站在地面上。
平衡,有力,就好像从来没有生病过一样。
说起来,在剧本世界的那几天,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腿和耳朵。他无比自然地接受了完好的身躯,灵魂安然地卧在健全的身体里,没有任何不适。
所以出了剧本,他也下意识觉得自己可以站起来。
然后就真的站起来了。
“……”
杜飞扬的表情还是愣愣的,一边发愣一边没忘了抢救快着火的蛋糕。
谷向颉也有些惊异,他把助听器也拿了下来,发现听力也已经与常人无异。
是“塔”的原因吗?
耳边传来小声的吸气声,谷向颉看过去,哭笑不得地发现杜飞扬直接哭了。
两缕金发沾湿贴在脸颊上,杜飞扬哭得毫无形象,一边啜泣一边道:“原来坚持许愿真的有用呜呜呜呜——”
这一哭直接把谷向颉逗笑了,他心道:我这个当事人还没哭呢,你哭什么?
不过杜飞扬也确实应该哭一哭。从因果关系上来讲,当年也是谷向颉为了救他才莫名其妙的生病的。杜飞扬一直心怀愧疚,忙前忙后照顾谷向颉十多年,现在也是最应该松一口气的。
不过这种超自然的东西还真是难以解释啊。
难道“塔”的影响这么大?
什么样通天的本领能让一个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康复?
明明还有很多严肃的事情等着交流,比如忽然出现的“塔”,比如奇怪的穿越经历,还有剧本中长相酷似杜飞扬的NPC。但是眼下这个氛围什么也讨论不下去,憋了半天,只憋出来句:
“……别哭了。”
杜飞扬很听劝,上一秒还哭得稀里哗啦,下一秒一抽鼻子,甩甩头发,闷声闷气道:“对,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让我看看你的腿。”
杜飞扬只会谷向颉站在客厅空地处,把灯全打开,做研究似的一寸寸打量谷向颉的两条腿。
“我可以把裤腿往上拽吗?”杜飞扬蹲下问。
得到许可后,杜飞扬捏捏谷向颉的小腿肌肉,神情严肃。
谷向颉很少有机会居高临下地看着杜飞扬,现在多少感觉有些新奇。刚才杜飞扬和他站到一起,谷向颉惊讶地发现自己比杜飞扬还高。
“太奇怪了……”杜飞扬一边研究一边皱眉。
谷向颉知道哪里奇怪。他的腿骨肉均匀,肌肉有力,颀长笔直,看起来比一般人的腿还健康。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这就是很不正常,这种状态不应该出现在残疾人身上。
几年前谷向颉一家就疑惑于这件怪事:他的腿从膝盖以下完全没有知觉,但却没有出现下肢瘫痪病人常见的肌肉萎缩和关节僵硬的问题。即使有杜飞扬几乎全日制的照料,谷向颉也觉得不能轻易归结于物理治疗、电刺激疗法、矫形器具和营养支持。
“谷哥,你走两步我看看。”
谷向颉照做,走得很稳,没有任何问题。
杜飞扬直起身子,啧啧称奇:“谷哥,我真的佩服你了。你连康复训练都免了。”
毕竟在剧本里做了四天的康复训练……谷向颉腹诽。
“要不要去医院?”杜飞扬问,“还得给叔叔阿姨打个电话。”
谷向颉思索两秒,摇头:“医院可以去,但是先不要告诉我爸妈。等确定稳定之后再通知也不迟。”
杜飞扬觉得可以,于是神经大条的二人又滚回饭桌吃饭。
杜飞扬切下来一大块蛋糕递给谷向颉:“刚才……”
谷向颉直接掏出手机,应用界面的白色塔堡图片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幻觉。
他把应用图标给杜飞扬看,杜飞扬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
“这个,我刚才也……”杜飞扬结结巴巴,指着“塔”的图标,道,“就是莫名其妙把我拽到一个不认识的地方,还有会说话的面具……”
二人简单交流情报,发现原来都是命犯华盖的新晋倒霉无限流玩家。
“我睁开眼睛,就看到自己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小房间里,旁边有一个会动的彩色面具,说是什么……‘塔灵’?”杜飞扬说。
原来每个人的塔灵都不一样啊。谷向颉想。
一边吃饭,谷向颉一边给杜飞扬吐槽了自己那个离谱至极的剧本,什么数学书上的人物跑到现实生活中宫斗啊、李华一直给笔友写信啊、没有监控就是完美犯罪啊、完全没有道德伦理之类的。
杜飞扬的表情变幻莫测。
末了,谷向颉道:“这么高难度的东西怎么能管自己叫新手关啊?”
杜飞扬看起来欲言又止。
谷向颉又吐槽道:“还有就是,我在里面看到一个和你长得很像的人,吓死我了……”
其实还有一只和你很像的狗,但谷向颉忍住没说。
杜飞扬忽然很是认同地点头:“对哦,我在剧本里也看到一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就是我的剧本一点也不复杂,一会儿就通关了。”
杜飞扬穿越进了一个欧洲中世纪风格的剧本,他要负责扮演一个为躲避夺嫡纷争而男扮女装的王子。通关条件是直至剧本结束都没有人辨认出他的真实性别,期限是三个小时。
“总之稀里糊涂地就过关了。”杜飞扬费力思索着,“整场剧本我都躲在房间里假装睡觉,结果真的睡过去了,然后就告诉我已经可以回去了。”
至于那个长得很像谷向颉的NPC,是在门口一闪而过的侍卫。
谷向颉:“……”
谷向颉开始质疑自己是不是把自己的剧本想复杂了。
为什么剧本难度差异这么大?
杜飞扬把一大块蛋糕塞进嘴里,敷衍安慰道:“其实可能是因为你比我聪明好多,所以剧本难度也大吧。”
谷向颉叹气,双双讨论无果,二人不再胡乱猜测。
吃完饭杜飞扬起身收拾碗筷,谷向颉也跟着站起来。杜飞扬下意识想让谷向颉坐回去,但可能觉得现在已经没有理由拦着对方,便没有出声。
收拾完狼藉,杜飞扬就走了,他还要勤工俭学。明天是周日,他约好陪谷向颉去医院。
谷向颉关上门,望着客厅里孤零零的轮椅,有些恍惚。
关于他的腿,疑点很多。
谷向颉回忆起副本里和面具人的搏斗,觉得自己的拳脚依然十分有力,打斗也有章法可循。
自己的力气很大,而且好像身手不错。
但是为什么呢?
一旦他试图探寻,大脑就会警告他。无数支离破碎的画面在脑海中翻涌,拼凑出不完整的诡谲意象。
浓雾,森林,女人。
亚麻色头发的女人。
谷向颉冷静地回忆自己在书上看到的知识点,在排除了精神分裂症、重度抑郁症、双相情感障碍、癫痫、帕金森病、药物副作用、酒精戒断、睡眠障碍等可能因素后,他觉得自己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去医院看看自己是不是什么时候脑部损伤以至于出现幻觉了。
作为一名唯物主义者,他在这方面已经是仁至义尽。
接下来的时间交给超自然。
他打开手机,“塔”的图标还清清楚楚地摆在桌面,端正极了。
深呼吸,手指触上屏幕。
再睁眼,又是塔内世界的鸟语花香,小狗塔灵一团毛球似的向他跑过来,活泼生动。
谷向颉很喜欢这个地方,他畅快地舒了口气,坐在长椅上,冲小杜招招手。
塔灵上来就是一串话:“哥哥下午好。事先说明,为了防止玩家利用塔内外时间差谋取私利,禁止任何人在塔内补觉、刷题、补作业、背书、考四六级,考研、考公、写论文、赶DDL……”
谷向颉:“……”
好,好的。
谷向颉想起正事,赶紧摆出一副严肃表情:“咳,小杜啊,你们这个‘塔’……可以帮人实现心愿吗?”
小杜摇摇尾巴,看起来很高兴:“哥哥很上道嘛,一看就没少看无限流小说——没错,只要换完债务,就可以开启商城,用多余的积分兑换想要的东西啦!”
“债务?”
谷向颉之前也听到了这个词,但是碍于时间紧迫,满腹疑窦被抛之脑后,现在才想起来。
“是玩家和‘塔’的债务,简单来说,命债。”小狗道。
谷向颉困惑点头,洗耳恭听状。
“在地球人类十八岁成年之前,如果曾经遭遇死亡,‘塔’有概率对其进行救治,并签订合同。‘塔’负责消除世界记忆,恢复玩家正常生活,代价则是人类年满十八岁以后要偿还债务。”
谷向颉早有预料,但是还是心里一沉。
这么一想,符合条件的只有……
八岁那年,墓园前的马路中央,金色头发的小孩子呆呆站着,像没有灵魂的木偶。
然后是刹车声,妈妈的尖叫声。
再然后,是站在路边亚麻色头发的女人。
不对,什么女人!哪来的女人?!
谷向颉甩甩头,把自己加工脑补过的诡异画面从头脑中删掉。然后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感觉心脏沉甸甸的。
是不是真的需要上医院了……
“那,我还有一个问题。”谷向颉垂下眼,低声道,“‘塔’会不会主动实现某个人的心愿?”
出人意料,小塔灵回答得很干脆。
“不会,‘塔’谨循公平公正等量交换的原则,绝不主动插手不该插手的未来。”
“可是,‘塔’治好了我的腿……”谷向颉低声道。
小塔灵问:“什么?”
谷向颉解释道:“我原本是一个残疾人,双腿瘫痪,耳朵失明……”
小塔灵尾巴不晃了,它蹲下来,黑色的眼睛似乎要穿透主人的灵魂。
接着,它一字一句地开口了:
“这不可能,你从来都不可能是一个残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