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物而不物于物 第8章 第8章

回到房间已是深夜。

方宇躺在床上，窗帘没拉，任由月光洒满整个房间。

苏市的月亮似乎比学校的要圆一些，又或者是他眼晕了，父亲那杯自酿白酒的后劲比他想象中要大。

倏地，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亮起，显示着尤濯的名字，方宇划开接听键。

“学长，还没睡吗？”尤濯说话的声音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

方宇翻了个身，把手机贴在耳边，声音懒懒，“嗯，刚和爸妈聊完。”

“喝酒了？”尤濯敏锐道。

方宇摸了摸发烫的耳垂，“一点点。”说完一顿，“不过，你怎么知道？”

听筒那边传出尤濯的轻笑声，“学长，你难道没有发现，自己说话的时候语速慢慢的嘛。”

方宇一怔，他真没发觉，这尤濯对他的观察未免过于仔细了。

“你怎么这么晚还没睡？”方宇转移着话题。

“今天结束了最后一天家教。”尤濯的声音雀跃起来，“那个初三的小鬼的数学终于上了110，他妈妈哭得稀里哗啦，非要塞给我红包。”

方宇刚想说“辛苦了”，就听尤濯继续道：“不过，我又接了个新家教，浙大附中的高一学生，家里开茶园的。”他轻笑一声，“还送了我一些上好的明前龙井呢。”

窗外的月亮被一片薄云遮住，房间暗了几分。

听到这儿，方宇嘴角不自觉上扬，“学弟啊，还真是给你赚到了。”

尤濯嘿嘿笑了两声，“对了，你家那边的月亮什么样？”

方宇望向窗外，云层散去，月光重新流淌进来，“很亮，能看到院子里的桂花树影。”

“我这儿也是。”尤濯的声音变轻，“杭州今晚月色特别好，西湖边肯定挤满了情侣。”

接着，他又说：“我房间窗户外能看到保俶塔，塔尖正好戳在月亮旁边，像串糖葫芦。”

方宇闭上眼，试图想象尤濯所说的画面，片刻后，电话那头传来布料摩擦的声响，像是尤濯在床上翻了个身。

接着听到尤濯说：“等回学校，我给你带特产。定胜糕，荷花酥，还有......”

听到这些，方宇的嘴角弯弯，轻声打断，“我又不是小孩子。”

“那龙井茶？”尤濯试探着问，“我新家教家里种的。”

月光悄悄爬上被角，方宇薄唇轻抿，“嗯。”

后面他们又聊了些琐事，尤濯吐槽家教的学生悟性不高，方宇说起弟弟已经开始有女同学关注了。

话题跳跃得像夏夜的萤火，忽明忽暗，却始终绕着某个未说出口的中心打转。

“方宇。”

挂电话前，尤濯很认真地叫他的名字。

“晚安。”

简简单单两个字，却在方宇耳畔盘旋许久。

——

清晨，方宇被一阵拍球声吵醒，他眯着眼看向窗外，弟弟方笙正在院子里练习投篮，T恤后背已经湿了一大片。

“小宇，起来了吗？”父亲站在门口，“要不要一起去市场？你妈说今天给你做酒酿圆子。”

“好，您等我下。”

晨间的菜市场人声鼎沸。

方宇跟在父亲身后，穿过拥挤的过道。

很快，耳畔响起摊贩们的吆喝声、活禽的扑腾声、剁肉板的声交织在一起。

“老方，这是你家大儿子吧？”卖鱼的张叔从水箱后探出头，“听说是博士了，真出息。”

父亲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嘴上却谦虚道：“小孩子瞎折腾。”

隔壁卖菜的阿姨插嘴，“方宇都上电视了，上次市里科技频道，讲星星的那个。”

方宇低头看着湿漉漉的地面，听着这么多陌生人的夸赞，到底是脸皮薄，耳尖不争气的染上红。

就在这时，父亲悄悄捏了捏他的肩膀，眼里满是骄傲。

他们买完早餐后，走到熟食区时，父亲突然停下脚步，“记得吗，你高考那年，每周放假回来都要吃这家的酱鸭。”

方宇点点头，记忆里的味道还记忆犹新，仿佛酱鸭的咸香还存在舌尖。

“要不要买一只回去？”父亲问。

许是很久没吃了，方宇此时也馋得很，一下子买了两只。

看到这儿，父亲大笑，“你这吃得完吗？”

方宇结完账，拎着那装袋的酱鸭，“家里人多，加上小笙长身体呢。”

“你啊，还真是宠弟狂魔。”

这词新鲜，方宇有些意外能从父亲口中说出，打趣一句，“爸，您这是刷了多少短视频啊，宠弟狂魔都会说了。”

“你这小子，久没回家，现在都会打趣你老子了。”说着就要上手去拍方宇的肩，谁料方宇躲得快，敏捷地绕到一侧。

看着这样鲜活的儿子，方远满脸堆笑，算了算了，被儿子打趣几句，不痛不痒。

......

傍晚时分，院子里支起了烧烤架。

舅舅一家带着双胞胎表妹来了，还有几个方宇高中时的同学。

母亲在厨房里忙进忙出，父亲负责照看炭火，弟弟则被两个小表妹缠着要玩游戏。

“方宇！”

一道响亮的女声从门口传来，林枝拎着果篮站在那里，马尾辫高高扎起，还是高中时那副活力四射的模样。

她身后跟着几个老同学，其中有个高个子男生让方宇身体僵硬。

徐怀言，高中时的篮球队长，也是曾经彼此有过好感的人。

“好久不见。”徐怀言微笑着伸出手。

方宇与他握手，视线在他身上流转，男人比高中时更壮实了，记忆中那个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的少年，如今已经是地质研究所的助理研究员了。

“听说你在读天体物理？”徐怀言说。

方宇递给他一瓶啤酒，“嗯，已经博三了。”

徐怀言接过酒瓶，似在回忆，“时间过得可真快，我记得你高中的时候就喜欢看星星。”

炭火噼啪作响，肉串的油脂滴落下去，激起一阵香气扑鼻的白烟。

方宇小口喝着啤酒，听老同学们讲述各自的近况。

林枝成了小学老师，整天和孩子们斗智斗勇，还有的开了网红餐厅，最让方宇意外的就是，曾经腼腆的学习委员居然去做了脱口秀演员。

“方宇你一直没变。”许怀言突然说：“还是一如既往地往前走。”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方宇迅速低头去翻烤架上的鸡翅。

高中毕业那年，徐怀言曾约他去天台看流星雨，但最终谁都没捅破那层窗户纸。

后来徐怀言去了国外读地质，联系就渐渐断了。

徐怀言这会儿递过来一串烤香菇，“尝尝这个，按你以前喜欢的口味调的酱。”

方宇道谢接过，他没吃，刚准备放在碟子里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他走到一旁查看，是尤濯发来的照片，西湖月色下的保俶塔。

[尤濯：学长，带你云游~]

方宇扯了下嘴角，溢出一抹淡淡的笑，他抬头看了看正在帮表妹烤棉花糖的徐怀言，突然意识到那段青涩的悸动早已成了遥远的回忆。

就在他发愣的间隙，林枝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男朋友？”

方宇锁上屏幕，“不是。”

“那应该很快就是了吧。”林枝狡黠地眨眨眼，揶揄道：“你刚才笑的样子，跟高中收到徐怀言纸条时一模一样。”

是吗？方宇不敢苟同。

尤濯与徐怀言之间，到底是不同的。

夜色渐深，院子里挂起的彩灯亮了起来。

大人们围坐在一起喝酒聊天，孩子们在草地上追逐打闹。

方宇靠在桂花树下，看着这热闹的一幕，手机又震动起来。

尤濯的新消息弹出来。

[尤濯：今天家教的小鬼问我，为什么月亮会跟着人走]

[尤濯：我告诉他，因为月亮也想靠近喜欢的人]

月光穿过树叶的间隙，在方宇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抬头望向那轮明月，突然很想告诉尤濯，苏市的月亮此刻正落在他们曾经一起观测过的仙女座方向。

但最终，他只是回复了一张烧烤架的照片，配文：[回家的第二天]

尤濯几乎是秒回：［哇咔咔，看起来好好吃，想和学长一起吃烧烤～]

方宇摩挲着手机边缘，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他悄悄保存了尤濯发来的那张月色照片。

夜风拂过，带来阵阵桂花香。

院子里，徐怀言正帮着收拾餐具，抬头时与方宇目光交汇，两人相视一笑，那些年少时未说出口的心事，如今都化作了飘散的风，而在手机另一端，有个人正等着他回去。

方宇深吸一口夏末的空气，眼里满是期待。

***

暑假在盛夏的蝉鸣中流逝，杭州的午后热浪滚滚，尤濯结束最后一天家教时，学生家长执意送他到小区门口。

“尤老师，真的不考虑再多教一个学期吗？”学生妈妈诚恳询问，“小哲这次月考进步了二十多名。”

尤濯笑着婉拒，挥手告别。

树荫下，尤濯掏出手机，给方宇发了条消息：[最后一天家教结束啦，过两天就回学校~]

手指在屏幕上停顿片刻，然后把航班信息发过去。

发完这条，尤濯咬了咬下唇，眼睛一转：[方学长~能不能来接我呀？给你带了好吃的~（可怜.jpg）]

消息发出去后，尤濯哼着歌走向地铁站，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肩头洒下斑驳的光影。

路过西湖边时，他停下来拍了张照片，湖面波光粼粼，映照着远处的雷峰塔。

尤濯给照片配上文字，点击发送：[西湖说它想你了。]

——不止西湖，我也是。

实验室里，方宇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显示屏，窗外天色渐暗，他才惊觉已经凌晨了，摘下手套，他揉了揉酸胀的眼睛，从兜里掏出静音已久的手机。

屏幕亮起，一连串未读消息弹出来，最上面是尤濯发来的西湖照片。

方宇点开大图，指腹抚过屏幕上那片波光粼粼的湖面。

往上滑动，看到接机请求时，方宇的眉宇舒展，拨通了尤濯的电话。

电话几乎是被秒接，尤濯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睡意，很快清醒过来，“方宇。”

方宇靠在实验台边，“抱歉，我刚看见消息。”

尤濯关切的说：“又在实验室泡到现在，吃晚饭了吗？”

方宇这才想起自己忘了吃晚饭，胃部适时地传来一阵抗议，“打算去吃呢，这不先回你。”

电话那头传来尤濯的轻笑，“那我得好好谢谢学长。”

方宇低头看着脚尖，含笑道：“我可以去接你。”

“真的？”尤濯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紧接着是“咚”的一声闷响，似乎是从床上蹦起来撞到了什么，“嘶！没事没事，那，那我给你带荷花酥，还有定胜糕，龙井我也......”

方宇打断他，却掩不住声音里的笑意，“不用那么多，早点睡吧。”

挂断电话后，方宇又在实验室呆了一会儿。他打开窗户，望着高挂的月亮，他突然很期待尤濯回来的日子。

///

接机那天，方宇提前半小时就到了机场，他站在到达口，看着大屏幕上尤濯发的航班号“已到达”状态，心跳莫名加速。

人流开始涌出，方宇探头张望。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视线，尤濯穿着白T恤和牛仔裤，拖着行李箱快步走来，阳光从他身后的落地窗倾泻而入，给他整个人镀上温暖的光晕。

尤濯眼睛一亮，小跑着冲过来，差点撞进他怀里，“方宇，你真的来了。”

方宇下意识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尤濯的头发比暑假前长了些，乱糟糟地支棱着，像是刚睡醒的样子。

尤濯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纸袋，献宝似的递过来，“刚出炉的荷花酥，我特意绕路去买的。”

纸袋还带着余温，甜香扑鼻。

方宇接过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尤濯的手背，两人同时缩了一下。

回校的出租车上，尤濯讲着暑假家教的趣事，西湖边的夜市，奶奶包的鲜肉粽子。

方宇听着，偶尔应和几句，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尤濯说话时上下滚动的喉结上。

快到学校时，尤濯突然转向他，“对了，你吃饭了吗？我饿死了，飞机餐难吃得要命。”

方宇摇摇头，“接你前我还在实验室。”

尤濯眼睛一亮，“那正好，我们去吃那家新开的火锅。”

就在这时，尤濯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眼来电显示，对方宇说：“我室友。”

电话那头传来陈栖乔中气十足的声音，“晚上一起吃火锅啊，新开的那家。”

尤濯看了方宇一眼，“我跟别人约了......”

陈栖乔不在意，大大咧咧地说：“带我一个呗，人多热闹。”

挂断电话，尤濯有些忐忑地看向方宇，“我室友想一起吃火锅，你介意吗？”

方宇想起那个在讲座上硬拉着尤濯坐下的男生，应声道：“可以。”

火锅店人声鼎沸，红油锅底咕嘟咕嘟冒着泡。

陈栖乔早早占好了位置，当尤濯带着方宇走进来时，他的下巴差点掉到桌上。

陈栖乔猛地站起来，“方、方学长？！”

尤濯憋着笑，故意用漫不经心的语气介绍道：“我朋友，方宇。”

“我当然知道。”陈栖乔激动得语无伦次，转头向尤濯投去一记眼刀，“你怎么不早说是我偶像啊。”他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方学长，能合个影吗？我天文社的兄弟们绝对不信我能跟您吃饭。”

方宇被这阵仗弄得一愣，尤濯插进来，把陈栖乔按回座位上，“先点菜，饿死了。”

热气腾腾中，三人很快熟络起来。

陈栖乔是个话痨，从锅底辣度聊到最近的天文发现，嘴巴就没停过。

“方学长，能加个微信吗？我特别崇拜您的研究，上次您那篇关于星系碰撞的论文我拜读过许多遍。”

尤濯正往方宇碗里夹毛肚，闻言筷子一顿，“这么喜欢天文，当初干嘛不选天文系？”那语气酸得能越过醋了。

陈栖乔顿时蔫了，“被调剂到金融的，后来懒得换了。”他可怜巴巴地看着方宇，“但我一直是天文社的，上周还去郊区观星了。”

方宇被他的热情感染，主动拿出手机加了微信。

尤濯在一旁闷头涮肉，把鸭血煮得老了些。

陈栖乔完全没注意到室友的低气压，直接往方宇碗里夹了块脑花，“方学长，您吃这个，特别嫩。”

热气氤氲中，方宇注意到尤濯的嘴角沾了点麻酱，他下意识抽了张纸巾递过去，尤濯愣了一下，随即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就着方宇的手擦了擦嘴。

这个亲密的动作让陈栖乔终于察觉到了什么，他眯起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

“哦什么哦，吃你的。”尤濯夹了块辣锅里的土豆片塞进他嘴里。

酒足饭饱，他们沿着校园林荫道慢慢走回公寓。

夏末的晚风带着丝丝凉意，吹散了火锅的燥热，陈栖乔识趣地找了个借口先溜了，临走前还冲尤濯挤眉弄眼。

方宇看着陈栖乔远去的背影，“你室友挺有意思的。”

尤濯摸了摸鼻子，“他就是人来疯。”顿了顿，又道：“不过天文确实懂得不少。”

路灯下，尤濯停下脚步，“要不要去天文台看看，今晚天气很好。”

方宇抬头看了看星空，点点头。

夜风拂过脸颊，尤濯走得很近，手臂时不时碰到方宇的，却始终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天文台的门关了，方宇刷脸验证，解锁后领着尤濯走进圆顶室内。

“想看什么？”方宇调整着仪器参数。

尤濯站在他身后，“仙女座。”

方宇的手指顿了一下，随即继续操作，当望远镜对准目标后，他让开位置，“来看吧。”

尤濯凑近目镜，片刻后，他惊讶地抬头，“怎么好像比上次看到的更清晰了？”

方宇说：“换了新的CCD探测器。”

黑暗中，尤濯的呼吸声清晰可闻，突然，他直起身，转向方宇：

“我暑假......很想你。”

这句话像一颗流星，猝不及防地坠落在方宇心上。

方宇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静静地凝视着尤濯，眉宇间柔情暗蕴。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