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物而不物于物 第7章 第7章

暑期悄然过去一个月，日暮时分，方宇下了实验后，直奔教授办公室。

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橘红色的夕阳，将方宇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站在门前敲了敲。

“请进。”

方宇推开门，李教授正在批改论文，鼻梁上的眼镜滑到了鼻尖。

听到动静，李教授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方宇来了啊。”

“老师，这是上周的观测数据。”方宇递过去一叠文件，“M31星系尘埃分布的修正结果比预期要好，误差缩小了0.2个百分比。”

李教授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看着方宇的脸，“你最近是不是又熬夜了？黑眼圈都快赶上熊猫了。”

方宇下意识摸了摸眼下，没有否认。

方宇一坐下就说：“我想申请一周的假期，回家看看。”

李教授一听，诧异道：“你，请假？”他夸张地掏了掏耳朵，“我没听错吧？方宇居然主动要休息？”

方宇点头，好整以暇地说：“数据已经整理好了，下周的实验汪师兄可以接手。”

“批了！”李教授一拍桌子，震得茶杯的茶水荡漾，“早就该休息了，你说你，从博一到现在，连春节都泡在实验室。”

方宇抿了抿嘴，又说些实验上的问题后，没过多久就离开了办公室。

离开物理院楼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校园里的路灯次第亮起，方宇掏出手机，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很快，母亲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小宇。”

方宇仰头看了眼天空，“妈妈，我明天回来。下午两点的飞机，到苏市大概六点。”

话音落下，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窸窣声，“好好好，我让你爸去接你，想吃什么，妈给你做红烧排骨，还是清蒸鲈鱼？”

听着母亲的嗓音，方宇的嘴角不自觉上扬，“都行，您做的我都喜欢。”

“好好好，妈等着你回来。”

挂断电话，方宇站在公寓楼下发了会儿呆。

夜风拂过脸颊，带着初秋特有的清爽，他想起上次回家还是两年前的春节，只待了三天就匆匆赶回学校处理实验数据的事情。

这次申请一周的假期，他想好好陪伴家人，把过去的遗憾补回。

飞机降落在苏市机场时，夕阳正好西沉。

方宇拖着行李箱走出到达口，一眼就看到了父亲，方远站在接机人群的最前排，手里举着块歪歪扭扭的纸板，上面用马克笔写着“欢迎方宇回家”，后面还画了个笑脸。

方宇快步走过去，喊了句，“爸。”

父亲一把接过行李箱，另一只手重重拍在他肩上，“瘦了。”

短短两个字，却让方宇鼻尖一酸。

回家的路上，父亲絮絮叨叨说着这半年的琐事，小区新开了家超市，外婆的腿疼好多了，弟弟中考考进了重点高中。

方宇安静地听着，看着车窗外熟悉的街景一一掠过。

红灯时，方远转头看了他一眼，“听到你要回来，你妈从早上就开始忙活，炖了你最爱喝的玉米莲藕排骨汤。”

久违的亲情让方宇眼眶湿润，总觉得这些年对于家人，他疏忽了许多。

家门打开的瞬间，方宇就被一个身影扑了个满怀。

弟弟方笙已经长到他肩膀高了，却还像小时候一样往他怀里钻，“哥哥！”

“长高了。”方宇揉了揉弟弟的头发，发现原本的小卷毛已经变成了短发，发茬刺得掌心发痒。

母亲从厨房探出头，围裙上沾着面粉，眼睛却亮晶晶的，“先去洗手，马上开饭。”

外婆拄着拐杖从里屋出来，布满皱纹的手颤抖着摸上方宇的脸，“是小宇吗？怎么又瘦了......”老人的目光有些涣散，手指在他脸上摸索着，像是在确认什么。

方宇喉头发紧，弯腰让外婆能更容易碰到自己，“外婆，我回来了。”

方笙突然插话，挤到两人中间，“外婆外婆，哥哥一回来，我都失宠了。”

外婆的手顿了一下，困惑地看向方笙，“这是小宇的同学？”

空气瞬间凝固。

方笙的笑容僵在脸上，却很快重新扬起更灿烂的笑，“外婆，我是小笙啊，您昨天还夸我数学考得好呢！”

外婆恍然大悟般点头，“小笙是不是养了只猫？”

方宇不动声色地握住外婆枯瘦的手，“是我，小宇。这是弟弟小笙，您从小带大的。”他引导外婆的手摸上方笙的脸，“您看，他眼睛和您一模一样。”

外婆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小笙......对，小笙爱吃我做的酒酿圆子。”

说完，又突然转向方宇，“你是老方家的大儿子，在京市读大学那个？”

方宇声音轻柔，“是，外婆。”

一想到母亲说外婆的阿尔茨海默症又加重时，真是痛心。

这时，方远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都洗手吃饭吧。”

餐桌上摆满了方宇爱吃的菜，除了这些外，还有一锅冒着热气的莲藕汤，母亲不停地往他碗里夹菜，直到堆成小山。

方宇无奈地笑，“够了妈，我自己来。”

母亲看了他一眼，说：“你在学校肯定吃不好，上次视频，你桌上全是泡面。”

方笙叽叽喳喳讲着学校的事，说到兴奋处手舞足蹈，差点打翻汤碗。

父亲呵斥了一声，眼里却带着笑意，外婆慢条斯理地挑着鱼刺，时不时说几句话。

这一刻，方宇忽然意识到自己有多想家。

饭后，方笙拽着他去小区篮球场。

“哥，我现在投篮可准了。”少年抱着篮球，眼睛亮得像星星。

夏末的晚风带着白天未散的余温，方宇脱下外套，和弟弟在球场上你来我往。

汗水浸透T恤时，他恍惚回到了高中时代，那时他还会为了篮球赛熬夜看直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为观测数据通宵。

方笙跳起来，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而后稳稳落入篮筐。

“哥，看我的三分。”

方宇竖起大拇指，突然注意到场边多了几个小姑娘，正偷偷往这边看，他挑眉看向弟弟，后者立刻红了脸，“她们就是偶尔来看打球。”

回家路上，方笙随口问着方宇的在校生活，方宇简单说了些校园趣事，没说自己具体是干什么。

方笙现在高中，听到这些绘声绘色的描述，让他更加憧憬大学的生活。

他抱着篮球，转身看着方宇，倒退着走，“哥，我也要上京大！”

方宇给他打气，“好啊，我等着跟你做校友。”

“我会加油的。”

少年稚气，为了梦想，毅然决然一路北上。

——

洗完澡，方宇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浴室出来时，发现父亲不知道在阳台上摆弄着什么。

透过半开的拉门，他看到父亲正往小桌上放了两只酒杯。

父亲回头朝他招手，声音很轻，“小宇，来，别吵醒你妈。”

方宇轻手轻脚地推开阳台的拉门，父亲已经倒好了两杯白酒。

父亲递给他一杯，“我酿的，尝尝。”

方宇接过酒杯，父亲在他身旁的位置坐下，仰头望着夜空中的月亮。

月光洒在他斑白的鬓角上，勾勒出这些年新添的皱纹。

一杯酒还未下肚，就听到父亲说：“前几天我跟你老师通过电话，他说你申请了南极科考站。”

父亲的话让方宇手中的酒杯晃了下，他早该想到的，这种事怎么可能瞒得住。

方宇淡淡的“嗯”了声，低头看着杯中酒，“一个极地天文观测项目。”

父亲沉默了很久，久到方宇以为话题就此结束。

夜风吹动着阳台上的绿植，父亲终于问，声音比平时低沉，“什么时候走？”

方宇抿了口酒，火辣的感觉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最快明年四月。”

“去多久呢？”

“要待满一个半年周期，大概七个月左右。”

听罢，父亲的手抖了一下，月光下，方宇清楚地看到父亲的眼眶微微发红。

父亲的声音喃喃，“那么久啊，南极很危险吧？”

方宇想起项目资料里那些照片，零下的极夜，暴风雪中的观测站，被冰层覆盖的设备，他不想让父亲担心，只是轻描淡写地说：

“有完善的保障措施，而且我只是负责天文观测部分，不会参与野外考察。”

就在这时，阳台的拉门被猛地拉开。

母亲站在门口，身上还穿着睡衣，眼眶通红，“方远，这么大的事你都不告诉我。”

方宇慌忙站起来，酒杯差点脱手，“妈......”

母亲过来拉住方宇的手，“南极那么远，那么冷，你要是出点什么事......”

方宇拍了下母亲的手背，安慰她，“还没确定呢，只是申请阶段，竞争很激烈的，我不一定能选上。”

父亲也走过来，手掌轻轻搭在妻子肩上，“孩子有出息是好事，再说了，现在科技这么发达，随时能视频通话。”

母亲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瞪着父子俩，“你们爷俩就会合伙骗我。”她抽了抽鼻子，突然抓住方宇的手，“小宇，答应妈，如果真要去，每天，不，每周至少报一次平安。”

方宇郑重地点头。

月光下，三人的影子紧紧依偎在一起。

方宇不想气氛如此紧张，有意放松道：“其实没那么快，就算申请通过，也要明年才会出发，而且还要体检、培训，说不定最后还会被刷下来呢。”

母亲破涕为笑，轻轻捶了他一下，“胡说，我儿子这么优秀，怎么可能被刷下来。”

父亲重新倒了一杯酒，递给母亲一杯，“来，为我们家未来的南极科考队员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