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树叶下 第3章 第3章 下南方

知而不行，是为不知。①虽知，可行否，谁知？

生活如同细雨之后的清晨，远方清新而云雾飘渺，地里的五颜六色的花儿争先开放着。允炘和同事们结束了学业，回到酒店进行开业前的准备工作。任谁也没有想到，酒店竟在正式运营前的夜里失火了！

那天清早，允炘早早起身穿上酒店工作服去上班。第一天上班的心情其实是很激动的，当天有开业典礼和剪彩，作为领班的允炘有许多工作要做。

快到酒店时，只见酒店前面已经有许多的人，允炘正发愣为何有这么多人时，却看见昨日辉煌的酒店已然面目全非，所有的墙面是焦黑的炭迹，脏乎乎，灰扑扑，味道难闻至极……真的难以相信自己眼前所见，这是真的吗？为什么会这样呢？到底发生了什么？所有的人都难以相信眼睛所看到的一切！

员工们得到通知，都走去酒店后面作为管理层使用的两层小楼聚集，那里没有被火势影响到。大家聚在一团后纷纷打听是怎么回事。尚未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匆匆忙忙间，允炘被拉去和两位中层干部一起搭一辆白色小巴车。

等上了车，陈经理告诉允炘要代表酒店去医院看望被烧伤的几个伤员。这几位伤员昨晚留在酒店做工程最后的收尾工作，是住宿在酒店里的民工。

懵懵懂懂的允炘随着几位领导到了医院，一行人先去见了主治医生，在医生的陪伴下走去伤员住的病房，病房里亮着有些暗淡的灯光，低矮的吊顶让视觉感受很压抑，暗黄暗黄的灯光笼罩着雪白的床单、雪白纱布包裹着的如木乃伊一般的人。凑前看，整张脸被白色绷带包裹着，只露出两个黑洞洞的眼睛像被黑洞吞噬着。唯一看得到的是床尾露出来的两截黑黑的如同烧焦的焦炭般物体。一瞬间，允炘知道那其实是那人的腿，怜悯、痛苦、同情，伴随着恶心反胃般的难受，她只能微微闭上眼睛，不再看、不敢看、不能看……

暗黄暗黄的灯光寂寥地洒向这间小屋，恍然如在另一个世界，冷冷的，暗暗的、寂寞的、无声的……

听不见领导们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在病房里等了多久，当随着众人走出了病房，允炘站在天井里抬头望向太阳，吃惊地意识到正午的太阳竟然也是冷冷的、暗暗的、寂寞的、无声的，周围沐浴在阳光的每件事物都是冷冷的、暗暗的、寂寞的、无声的。允炘闭上眼睛，再次猛力睁开双眼，用裸露的双眼直视着太阳，她只能感受到冷冷的、暗暗的气息一直遍布在周遭的世界。

如此过了一个星期，如此过了一个月，冷冷的、暗暗的、寂寞的、无声的，她再也不能感受到欢乐的气息。

酒店一直灰扑扑地荒芜着，酒店后面的管理处还在运作着，年轻的员工们依旧是待岗状态，每月领25元的工资先在家待岗了一个星期，之后又给拉到江南大学继续培训。年轻人虽不谙世事，也猜到这种状况维持不了多久，都在寻找着其它出路。允炘一直被阴郁的没有色彩的白天和幽暗的黑夜包裹着，她想挣脱，可无路可退，她幻想着能有一把后羿的箭，用这箭射向太阳的话，耀眼的阳关或许会重现！幻想毕竟是幻想，她想着唯有离开这里或许才能重新看到耀眼的阳光，但情绪低落的自己已经没有重新找工作的勇气和冲动，只有过一日是一日，慢慢挨着日子……

某日，陈经理和允炘等几位中层同事开了一个会，他说酒店的总经理早年在深圳开了家酒店，那家酒店运营状况很好。京南的这家烧毁的酒店要重新装修并运营还遥遥无期，总经理希望派些员工先去深圳的酒店工作并积累一些经验，将来再回来京南工作。

情绪低落的允炘似乎感受到一丝阳光从满是阴霾的天空中露了一下脸。她想去南方打工，一是可以多挣些钱，二是想看看自己眼中的南方太阳是不是同样是冷冷的、暗暗的、寂寞的、无声的颜色。

回家后，允炘把陈经理的话转告给父母听，父母听后有些担忧，不希望允炘去遥远的南方。可若是放弃了目前这份工作，又到何时才能找到一份新工作呢？

犹犹豫豫间，一晃就到了年底。

一天，总经理约见了允炘等人。允炘还是第一次见到总经理，这是一位优雅大方的中年白领丽人，她目光囧囧，言简意赅地把酒店目前遇到的困境、不知何时才能重新装修并开始营业的缘由讲了讲。说罢，言归正传：“陈经理已经跟你们提过到深圳工作的事情，也给你们时间考虑了。今天就要和大家签订在深圳工作的合约。”然后，她简单交代了在深圳的工作，亲切地问：“你们有没有什么困难呢？可以提出来。”

允炘说：“我个人是愿意去深圳工作。但我希望过一年半载能让我们回来探亲呢。”

总经理微笑着说：“我会考虑的。”

大家七嘴八舌提出问题，总经理一一给了答复。最后她拿出一叠工作合约书一一分给大家，允炘等人拿出准备好的姓名印章把自己的名字盖了上去。

临行前，爸爸妈妈请陈经理来家里吃了一次饭，恳请老陈好好照顾允炘。这是允炘第一次离开家，也是第一次一个人离开家去到遥远的南方。妈妈哭着舍不得允炘离开。亲戚们说允炘幼儿时总爱抓着筷子的顶端吃饭，看来这丫头长大后会一直往南面走，定是会离家远远的。

铁皮火车里排列着一排排的木椅子，一排椅子可以坐三个人，每两排正对着的椅子中间有一个长形折叠桌子。允炘和同事们占据了四个座位，另两个座位上坐着两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子。火车哐哐当当哐哐当当地顺着设计好的路线悠悠然地走着，无所事事的年轻人们的聊天也悠悠然然不着边际。两位年轻男子是深圳某建筑设计院外派出差的，他们问允炘们有没有把身份证带在身上，开玩笑地说要借允炘们的身份证使使，赚些米请客用。

允炘们好奇地问：“身份证能赚到米吗？”

交谈得知：原来八月份时深圳开始发售500万张新股认购抽签表，每一张身份证可以领一张认购抽签表，每个人一次最多可以用十张身份证领十张抽签表。

新生事物就像是一棵棵掩在土里的懵懵懂懂的小芽儿，在对的时间和对的地点儿，一棵棵的芽尖儿冒了出来，便如雨后的春笋，一茬接着一茬，争相怒放着。

允炘们突然有些开了窍，好奇地问：“十张抽签表有什么用呢？”

“十张抽签表的用途太大了啊！”名叫汤为民的青年差点儿喊了起来：“证券所一次性抽出50万张有效的新股认购中签表，按照百分之十的中签率，每张中签表可以认购1000股的股票，十张抽签表意味着至少能中一张吧。”

“我的一个朋友整整排了两天两夜的队才抢到十张抽签表啊！”汤为民又差点儿高声喊出来。

“排两天两夜是为了表格吗？他们是不是疯了！”允炘们都吃惊地瞪大着眼睛，更有白痴似地问道：“你朋友哪里来的十张身份证呢？”

名叫陈广惠的年轻人扑哧笑出了声，汤为民则将口中正含着的一口茶喷了出来，好巧不巧，茶水向允炘方向喷去，允炘本能地躲闪，茶水喷湿了上衣，汤为民赶紧想找块布巾之类的擦干，却没有找到，允炘说：“没事的，很快就会干了。”两人都有一些尴尬。

陈广惠一边笑一边说：“哪儿找不到十张身份证呢？我们刚刚不是跟你们借来着吗？听说这段时间我们那儿邮局的特快专递和包裹，几乎都是从各个地方寄过来的一捆一捆的身份证啊！我是认识你们晚了，若是早认识你们，一定麻烦你们把身份证寄来借给我用啊！我不白用你们的，一张身份证给你们五十米！”

汤为民跟着说道：“听说黄牛那里炒到一千米一张认购证呢！不管有没有米都会去排认购证，有米的就一麻袋一麻袋的带米进去买，没米炒的就把认购证卖给黄牛，反正是都有米赚的！”

“米是啥啊？听不明白呢！”

“谈钱俗气，偶们聊聊米就好啦。”汤为民眨着眼怪笑出声。

允炘们傻傻地听着，偶尔哼哈地附和着几句，唯有老陈还能跟汤为民和陈广惠聊着。

允炘一边轻轻摆动着上衣下摆，希望湿了的衣角能在这微薄的风力摆动中快点儿干，一边暗暗思索：股票是什么东西呢？会不会像小时候曾经养的两只母鸡小黑和小黄，好不容易养长大可以下蛋改善生活了，却等来胳膊上围着红箍的老阿姨上门说：你家的鸡仔得宰了啊，我们是要割掉资本主义尾巴的。

思绪回到童年：幼年时的允炘抱着自己亲手喂大的母鸡小黑，双手触摸着小黑不停地起起伏伏着的肚腹，温暖的身体接触自然而然便会产生的安全感让小黑一边咯咯发出喉音一边转动着脑袋安然地躺在允炘的臂弯里，舒适而安详。然而，突然发出的哭泣声却让这份安详扎然而止，允炘惊恐而慌张地对外婆哭喊道：“不！我不要杀了小黑和小黄！不要!……”

第二天中午放学回家，允炘还没放下书包，便看到八仙桌上摆着一大海碗黄澄澄的鸡汤，她失声痛哭，一口汤也没有喝。自那以后的二十多年，允炘再也不吃用鸡肉做的食物了。

之后的允炘一直纠结此事，突然想到自己小学时写过一篇作文，那是一篇命题作文，自己写了小黑和小黄，这篇作文还获得学校的褒奖，是不是这篇作文为小黑和小黄引来了带红箍的居委会老阿姨呢？

思绪漫游中，允炘偷眼瞟了瞟汤为民和陈广惠，憧憬、想象着这个即将融入自己生活的城市会是怎样一座城市。

她望向火车窗外，疾驶而过的冬眠中的黄土地汇入远方那一轮橘橙色的落日光辉中，明亮而温柔地刺向允炘的双眼，她赶紧让自己慢慢地闭上眼睛，举起手轻轻揉了揉眼睛，然后再慢慢地睁开眼睛，盯住窗外的落日看：青山飞速地往后奔驰而去，落日--眼中的落日依旧是橘橙色、明亮而温柔。

允炘转回头望望身边坐着的陈经理等几人，一直笼罩住自己眼睛的那些冷冷的暗暗的灰色在慢慢地消退着……

火车上的几日无外乎聊天、打牌、眯觉和三餐，时间一分一秒过得极是缓慢，几个年轻人从不认识到慢慢熟悉，火车即将进入深圳站时，几人竟有些难舍难分的感觉了，也不知是谁先提议，几个年轻人相互留下了自己在深圳的联系方式。

火车到站，允炘们跟陈广惠和汤为民挥手告别，随着陈经理搭上酒店派来的小巴车。

允炘到酒店后的第二天就正式上岗了，全新的环境，棋牌辉煌的工作场地，新鲜的空气，入职期忙忙碌碌的学习和工作，让允炘全身焕发着青春的朝气。

在异乡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大半年的时间就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异乡的允炘常常想念家人，初到深圳觉得食物也吃不惯，很想吃从小吃到大的外婆做的美食。有时想家想得厉害便恨不得马上买火车票回去，可工作挣钱的**又让她坚定地留在原地。

汤为民常常会找些借口出现在酒店，南来的几人也都爱跟汤为民聊天吃饭。允炘慢慢了解到汤为民家里有爸爸、妈妈和一个妹妹，父母都在市建筑设计院工作。汤为民高中毕业后听从父母的建议考上了建筑系，毕业后就分配到建筑设计院工作。

一天傍晚，汤为民约允炘下班后一起去“一盅两件”饮茶。允炘每日在酒店用餐，对本地食物开始熟悉了，每道名菜也能娓娓道来，可胃依旧是京南胃，想念的还是桂花鸭、赤豆元宵、鸭血粉丝汤。

“一盅两件”在一条僻静的街道上，从街口望去，淡黄色的光晕从骑楼下的一溜排岭南式海棠花玻璃窗渗出，浅浅的、暖暖的，黑暗中透出淡淡的犹如家的温馨，街道上静静的，没有人影，没有喧哗。

允炘随汤为民踏入店里，屋里的画风随之大变。店内灯火通明，几张小八仙桌上围坐着谈笑的食客们，个个食指大动，空气里充溢着食物热气腾腾的饱足感。

允炘随汤为民在靠窗的桌边坐下，环顾一下四周，随口问道：“为何叫‘一盅两件’？”

“一壶茶加两件点心吧，有吃有喝，饱腹。”汤为民呵呵笑着研究着菜单。“要不来盅普洱？”

“好吖，普洱祛湿，清热解渴，促进睡眠。”

“赫，知道得还挺多！”汤为民调侃。

“做工要用，背着呢。”允炘轻声解释着。

两人斟酌着点了虾饺、叉烧包、排骨、肠粉和皮蛋瘦肉粥。

“会不会太多？我们吃得完吗？”允炘犹豫着。

“不多不多，人生在世乃吃货，可不能愧对这二字啊！”汤为民呵呵笑着。

允炘一边吃着慢慢送上来的美食，一边听汤为民为自己科普这家店美食的美妙。

“虾饺是用河里刚捞上来的鲜虾剁碎了做馅，看上去晶莹透明，吃起来软糯脆弹。”

“叉烧包是用切碎的叉烧肉馅拌秘制叉烧酱做成，这家店的秘制叉烧酱太香了，远三里地都能闻到啊！”

“排骨是要先把它放入秘制酱料中腌制1个小时，然后再拿出来上蒸锅大火蒸30分钟，入口才能软糯。骨香、肉香和香料的味道混在一起，真是人间美味啊。”

允炘听了，炽然一笑，道：“我不觉得这排骨好吃，我们京南是用酱油、糖和醋烹煮，那个排骨吃到嘴里回味囧长才是美味呢，可惜这里吃不到的。”

汤为民接口道：“京南的美食也是好吃！以后你回京南可别忘了请我吃啊！”

“呵呵，等我回京南了，难不成你也会在京南吗？”允炘说到这儿有些发愣，停下没有继续往下说。

汤为民接口道：“那可说不定！”

①王明阳《传习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