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树叶下 第2章 第2章 雏菊胸针

断鸿声里一江南游子，哪堪那玉簪螺髻啊？①

黄梅雨季。

天空如同一把大漏勺，遮住着太阳光线，从勺洞里滴滴啦啦倾泻着如棉丝一样的雨花，连绵不绝，伴随着透不过气息的那种闷热，虽不至于撕心裂肺，却令居住在那儿的人们非常期盼能不能拥有一个阴阴凉凉的世界，可以渡过这看似无边无际的酷暑。

梧桐叶悄悄地深入厨房的窗口，一两滴雨水也丝丝滑滑地滴落在厨房的水泥地上。

第二次面试的通知书寄到住家楼下的邮箱里。收到通知书后的几天，允炘一直呆在家里，连楼也没有下过。她坐在厨房的小椅子上反复地背诵着那本外贸书里的英语句子，直到全部都背了下来，再跟着托福卡带不停地练习着英语听说……睡梦中也还在练习着……

允炘怀揣着通知书又一次跨进工艺美术大楼，熟门熟路地走上三楼。

办公室里，一张宽大的老板桌，桌子后面坐着两人。其中一位是穿着一身黑色西服套装的妇人，脸如满月，白皙富美，两处耳垂上贴着大大的圆圆的灰色星光蓝宝石，醒目而又吸睛。乍一看此妇人，娴淑而貌美，猜不出是多大年龄，允炘猜测此女定然是香港公司的负责人，因她无论是气质、还是着装打扮都不像是本地人。旁边坐着的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着暗灰色中山装，胸口的口袋上插着两支钢笔，和满大街上走着的男同胞们打扮得一模一样，一看便知是国企干部了。

面试过程中一直是中年男子用中文在问，允炘拘谨地回答着问题，时间流逝地很快，她一边思考一边回答问题，偶尔瞥一眼旁边，眼神总被女士那耀眼的耳饰闪瞎了眼睛，只好不好意思地回过眼神看着中年男子专心答问。允炘以为回答完中年男子的问题后，便需要用英文回答那位妇人的提问了，神情更加有了些紧张。

中年男子问完后，略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妇人，再转回头看着允炘说：“我的问题问完了，今天的面试就到这里。你回去等通知。”允炘听后，略转头看看妇人，忽然没来由地有些失落，起身说：“谢谢！”又弯腰向着女士方向微微鞠了个躬。

当转身准备立刻会议室时，那位妇人快速地站起身，走上前几步，恰到好处地帮允炘打开会议室的大门，允炘低下头轻声说：“谢谢！”落魄地走出办公室。

妇人随着允炘走出办公室，说道：“请留步。”

允炘转过身，有些吃惊又有些害羞地听着她用一口糯糯的港普轻声说道：“谢谢您能出席今天的面试。”说着，她用双手托着一个小包装袋递给允炘。

允炘略微后退了一下，诧异地问：“这？哦，不，不行。”

妇人依然温温柔柔地看着允炘的眼睛说：“一件小礼物，表达对您参加今天面试的感谢。”允炘犹豫了一下，伸出双手接过小袋子，看着妇人的耳饰，轻声问：“我……是不是落选了？”

妇人略微犹豫了一下，说：“嗯……你的答卷做得好……你知道的，名额是有限的。”

允炘心头突然敞亮了一下，她抑制住眼里刹时间想要涌出来的泪水，低下头，向妇人再略略弯了下腰，便转身快步走向楼梯口。很快下了楼，走到大门口，掀起透明塑料门帘，细如蝉丝的雨点扑打着钻进衣服里。从天而下的细雨敲打着面容，心里的眼泪掉落脸庞，雨水与眼泪交融在一起，谁也分不清是泪是雨了。

走在街上，从天空到地面，再到空气中，黏糊糊的梅雨无边无际。寥寥几个行人的青石街道上，青石板被雨水洗刷得锃亮。

当天，允炘发高烧卧床。

三天后，烧退下后的允炘起来收拾桌子，打开妇人送的小袋子，里面是一支精美的镀金款一字插式雏菊胸针，不用猜也知道在京南的商店绝对找不到同款。

出梅后，三伏天的高热天气正式拉开了序幕。

艳阳高照的酷暑下，允炘的工作有了眉目。

住家附近的商业区新建的一座酒店进入尾期装修阶段，招聘应届的高中和大专毕业生培训入职。允炘经过两轮面试后被录取为前台领班，下面管理着六个小兵。可以开始上班挣钱了，准确地说是带薪岗前培训。允炘悬着的心落下了，至少在社会上有了放置自己的一个位置，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分担家里的负担了。

培训地点安排在离酒店不远的南江大学的一间教室里。允炘的家与南江大学在同一区，离得很近，她便每日骑着脚车去大学培训。

培训的日子跟上学无异，坐在课室里听着酒店聘请的职场老人们讲述着工作性质和要求，回到家自己关在房间里再对着空气操练，寂寥单调得紧。

虽说坐在课堂时，一个个年轻人们被拘谨得如同蜡人，只顾着对着黑板和讲义在笔记本上抄写着记录着。可下了课，年轻人便一个个蜕掉薄蜡做成的伪装，个个生龙活虎、个个打闹嬉笑，快乐得不亦乐乎。年轻人在一起的日子总是快乐多过惆怅，生活中慢慢走慢慢看，不知不觉就会走到人生的车站。

上课不到几天，酒店的来龙去脉就被这群二十来岁的大屁孩们口耳相传了个底朝天。原来是报社有一块地皮，地点在闹市区。当年正是大兴土木发展旅游业之际，这块地便被批准用来建楼办酒店，顺理成章的，报社某领导的家人承包了这个项目。这批被录用的年轻人算是民营企业的员工，正式开业后，酒店会跟他们签订劳动合同。允炘感觉像是吃上青春饭的短期食堂，未来如何依旧如汪洋大海中的一艘小舟，随风随浪漂浮而已。

时间飞逝，转眼已经有一个月了。课间休息时，允炘和同事们走去校门外买吃食。当走到逸夫馆②附近时，看到逸夫馆外排着长长的长长的一眼望不到边际的人龙，排队的人几乎都是跟自己一般年纪的年轻人，几乎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报名表，有的还拿着书本在看着背着，也有的三三两两在聊着天。允炘让同事先去买食物，自己顺着排队的人龙走到最前头去看个究竟，原来这里是托福考试报名点，长长的长长的人龙是报名参加托福考试的年轻人们。

如果努努力考考托福，那是可以考过的，可是想想去美国念书的费用和美国领事馆签证的拒签的高频度，唯有摇头叹息了。现今能挣到钱才是当务之急吧。

一日，允炘看到晚报上登着大块的豆腐干在招聘“蓝点儿童英语”兼职英语教师，或许能多个挣钱的机会，允炘便安排了个时间去参加面试。

到了面试地点，那儿贴了整墙的宣传“蓝点儿童英语”的广告。允炘一一仔细读过去，原来蓝点是一个人，是一个从美国留学回来的人。他回国创办“蓝点儿童英语”是为了要让国内的儿童们从小就能接触到真正的美式英语，而不是学哑巴英语，只能看懂英语文字，根本不能开口说英语。

面试是在一间教室里进行的，面试官有两位，其中一位拿起允炘填的报名表看了看，问：“你有教书的经验吗？”

允炘如实回答：“目前，我在一家酒店接受工前培训，偶尔需要给一起培训的同事们教些酒店用的英语口语。”

另一位看着允炘说：“你说话的声音很温柔。我们一个班会有三十位左右的学生，你认为你能让每个学生都听到你的声音吗？

允炘赶紧提高声量说：“我讲课时的声量很大的。”

“哦，那你把这一段试试讲一下，就把我们当作是你的学生。”面试官说着，递给允炘一本蓝色的装订本。

允炘站起身，接过装订本看着，略微思索了两分钟，暗暗地用力吸了一口气，将双肩向后扩了一扩，挺直了腰，大声地讲起课来……

允炘很顺利地拿到了这份兼职的工作，工作的具体内容是每个星期天的上午去住家附近的一所小学教两节口语课。在正式开课前有一次培训，培训的内容只是告诉老师们教材上的每句话要读几遍，儿童跟读多少遍；跟家长沟通时要说些什么，不能说些什么等等。用普通话进行的英文课程培训结束后，大家各回各家了。这与允炘的预期有些差距，允炘原以为老板本人会出现并审核每位老师是否是美式发音，可老板是男是女都不晓得，更不知道这位老板真的去过美国？

她虽然是跟着《走遍美国》卡带练习的口语，可也没有跟哪怕是一个美国人对过话，根本不清楚自己说的英语是不是真正的美式英语。

“蓝点”的教材是简单装订的英汉口语书，封面和封底都是蓝色卡纸。每节课都会有十句不同的口语句子。允炘上课时领着儿童们大声朗诵着英文句子，让儿童们知道这句英语是哪句中文就可以了。教了几次课后，允炘感觉自己像古代私塾先生，站在台上摇头晃脑地念着十句话，坐在椅子上的儿童们跟着摇头晃脑大声地念着十句话，不停地重复重复直到牢牢记住。哎！似乎一点科学性也没有，古话说得好：“熟能生巧”、“书读百遍，其意自现。”被允炘教的这些幼儿们多少也能记住些学过的英语口语，随时随地秀上一句两句，听在成人的耳里总是欢愉的。

①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②由香港著名慈善家邵逸夫先生捐资兴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