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猛然间回过神来,眼神瞬间变得清明冷厉。她忍受着右手腕不时传来的阵阵剧痛,于顷刻之间挥剑做法,银色的薄刃划破黑雾,在爆炸处与自己之间,隔出一道薄薄的淡蓝色屏障,无数火点飞速撞来,都被阻挡在屏障之外。
她俯身轻轻扶起山鬼。
此时对面只剩爆炸的余烬,有些零星带着黑红气的火星子还在上下漂浮,试探着想要越过屏障,都被挡住,掉落。
山鬼有些愣神地站在那里,她太久没有感受过死亡的威胁了。
死亡这个词对她来说太过遥远。她是山鬼,应山间灵力、草木精气而生,自己都不知道活了多少岁,亦不受世间种种规矩约束,只要守好自己的祭坛和祭坛下的问政山,就可保千年万年无忧。
这百年来,她在竹枝书院化身先生教书育人、在月下山间闲躺醉卧、在祭坛接受人间香火供奉,顺便随手施与凡人一些恩惠,悠悠岁月转瞬即逝,不知今夕何夕,她已经忘了危险和该有的警惕。
若不是今日穿了这身衣衫,说不定此时已魂归山林,消失于天地,不知多久才能重新聚为实体。
屏障外,赵云志已经化为一堆焦黑色的粉末,名为青萝的蛇妖不知所踪。
沈玉收剑,抓住山鬼的手腕,二人飞出井口。
章乾此时闻声已赶至井口,见沈玉与山鬼出井,松了一口气,又懊恼道:“殿下,我们中计了!小楼早已人去楼空,此地或许曾为转运的据点,墙上有爻月人干涸的血迹。但属下赶到时,那楼的夹层已落了厚厚一层灰,怕是许久未曾有人去过了。”
山鬼苍白着脸站在一边,没有说话。今日炽刃的火星子将她的石榴裙灼了好几个小窟窿。
沈玉的发髻已散乱,右额被之前的火星燎了正在流血,一绺头发被血浸湿贴在脸颊,之前被黑气缠绕过的右手还有些使不上力。她无暇顾及这些,语速飞快地对章乾说道:“带上程尘,我们先将山鬼送回祭坛,她看起来不太好。”
“是,殿下。”章乾拱手,而后一把扛起程尘。
此时,黑云遮月,黑暗中传来一声鸮啼。
沈玉低声问山鬼:“你现在如何?可需要我扶你?”
山鬼无力地摆摆手:“不必,只是神魂有些受损,回祭坛修养几日便可。”
话毕,四人隐身,往山鬼祭坛而去。
————
杨玫有两天没有见到师父了。
今晨醒来时,看到师父放在床头的信笺,简短说明程尘已找回,她今日会回来云云,于是杨玫很放心地去竹枝书院上学了。
八卦王汪皎今日又得到了个消息,说昨晚七间楼的江员外和江夫人双双神隐,却在西边院墙的枯井内发现了早已变色的白骨。
这天傍晚,她下了学,正与明月一道在沈玉的院子里坐着吃点心。那棵被误会为杨梅树的桃花树上,肉眼可见花苞长得更大了一些,从花苞的裂缝里,依稀能看见里面裹着皱巴巴的粉白色花瓣。
还真是桃花,杨玫一边歪头吃着点心,一边有些不服气地想着。
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太甘心,她决定明天去找舅母学刺绣,就学怎么绣杨梅枝,最好是学成后能做个荷包,让师父每天都佩戴着。
那荷包里装些什么呢?或许可以装一些备用的月丝?...正瞎想着,听见明月站起来说:“沈真人,你回来啦?”
杨玫忙站起来转身。
正是沈玉。
“师父你回...”
杨玫的“来”字还没说出口,就一眼看到沈玉的额头绑了细布,右额那处的颜色尤其扎眼,还有些隐约的暗红。
“你受伤了?”杨玫着急向沈玉奔去,拉了沈玉进屋坐下,吩咐明月点灯,去取药箱和酒来。
“阿玫,我没事的,已经处理过了。”沈玉有些无奈道,她伸出右手想摸摸杨玫的头,发现右手腕使不上劲,没办法抬起来,只好作罢。
杨玫敏锐地发现沈玉右手的异样,心里着急,一把就将师父的袖子拉上去一截儿,只见沈玉纤细白净的手臂上有几道类似陈年鞭痕的印记,原本白皙的手腕处,被裹上了厚厚的麻布,她拉开衣袖时,不小心碰了一下沈玉的手腕,沈玉没有出声,脸色一下变得煞白。
杨玫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怎么会这样?师父你的手...”杨玫眼中噙着泪,仰头望着沈玉轮廓分明的侧脸。
“没关系的,已经上了药,过几日便好了。这次是师父大意,没有预料到赵云志竟然能借炽刃的能量。”沈玉轻轻眯起眼,似在懊恼,但下一秒钟又恢复了淡漠的神色,她伸出左手将杨玫眼角的泪拭去。
“赵云志?”杨玫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不是江员外吗?怎会姓赵?”
沈玉将昨晚发生的事细细与杨玫说了,讲到赵云志以身祭焰的时候,杨玫紧张地抓住沈玉左手又马上弹开,以为是抓住了她受伤的那只手。如此反复两次,才确认抓到的那只手没问题。
沈玉看着杨玫,觉得这小徒弟实在是可爱。
“师父,赵云志他,”杨玫内心有一些纠结,想了想还是说出来了:“他说的话有些前后矛盾的地方。”
“我也觉得此人说话颠三倒四,似是一直在拖延时间,”沈玉蹙着眉说:“他口中所说的江禹年,与众人眼中的江禹年根本不是同一个人,章乾说江禹年在长安做官时,曾多次直言进谏,甚至因此被罢免官职,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毫无学问,私下贿赂教书先生讨要名额,且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打死手下得力掌柜的人呢?”
杨玫突然想到一件事,忙问道:“那名唤青萝的蛇妖,最后不知所踪,是被炸死,还是逃跑了?”
“应是跑了,只记得她当时大喊了一声禹年,接着我被黑雾缠上神志模糊。”沈玉说,手指又开始无意识地敲击桌面。
“师父,你不觉得奇怪么?那赵云志与青萝应是真心相爱。危急时刻,怎么会喊出仇人的名字?”杨玫说。
沈玉沉吟片刻道:“不如明日去江村再打探一番,问问是否真有赵云志这个人,许是他信口胡诌的也未可知,我因手伤,需得在此静养一段时日,叔父已另外派人送族人出城。这段时间正好查探此事,寻找蛇妖的下落。”
“师父查案也带上我吧!”杨玫笑嘻嘻地对沈玉撒娇,顺便献上点心。
沈玉嘴角扯了一下想笑,又忍住了,伸出未受伤的左手刮了一下杨玫的鼻子:“小机灵鬼,带上你行了吧,书不念了吗?”
“这不是有山鬼大人在那里吗?她不会告诉舅母的!”杨玫脸红了,以前逃学被罚站教室后的回忆涌进脑子,她忐忑地说:“我不是关系户么?还可以带上程尘,反正他在众人面前就是个天天卧床喝药的病秧子,去不去都无人在意。”
“不带他。”沈玉简短地说,心里一闪而过不舒服的感觉。为了压下心头那点异样,她接过杨玫手上的点心,咬了一口,竟然是枣花酥。
沈玉想起当年,花朵形状的枣花酥还是爻月宫中专享的甜点,母后会在她功课获得先生赞赏的时候,送她枣花酥作为奖赏。而今,枣花酥已经是民间随处可以买得到的点心。她没有感到怨恨与不甘,甚至觉得这样广泛的流传也很好,只是味道没有记忆里那般绵密浓郁,甚至连母后的容颜,都变得模糊了…
好在...沈玉吃着枣花酥,望着杨玫红扑扑的小脸.
好在如今又多了一个可以牵挂的人,沈玉心里的声音说。
“师父,好吃吗?”杨玫问。她第一次看沈玉吃这些点心,心里又高兴又好奇:“师父,你们族人也要吃五谷杂粮吗?为什么从未见你与我们一起用饭?”
“可吃可不吃,对于修道的人来说,辟谷可以增长修为提升境界,但大部分爻月人都不再修炼,其实与凡人无异的。”沈玉耐心地解释,突然,她想起了杨玫的话,觉得自己刚刚的态度不是很好,温言说道:“程尘还未恢复,不方便带出去。过两日待他修养好再一起去吧。”
说完,沈玉起身往院子里走去,杨玫跟上。
院子里的桃花树静静立在那里,小小一棵直愣愣的苗,不好看,甚至有些丑。
杨玫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师父...这棵树要不要换掉?”
“不必,很好看。”沈玉说。
“啊?”杨玫抬头。
“我很喜欢。”沈玉薄唇吐出这几个字,眼含笑意地望着杨玫。
花前月下,美人如玉,杨玫看得有些呆了,觉得自己的心突突突地就要跳出嗓子眼。
“怎么了?”沈玉漆黑的眼眸盯着杨玫。
“啊!啊...喜...喜欢啊...喜欢就好!哈哈。”杨玫脸红了,说话都有些结巴,她想赶紧逃回去睡觉。
“师父我先回去了,明天记得来找我一起去江村查案!”杨玫叫上在屋内等候的明月,一溜烟回了自己的房间。
沈玉笑了,独自走到树下浅浅的水潭边。
滴答—滴答——
是水滴落在青石上的声音,缺了一角的月亮倒映在水里,漾出一圈又一圈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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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