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扇车窗分别把殷莲和江闻笛框住。她们站在窗前,无视飘扬的雪花,不管铁皮墙后面分别住着自己的养母和女友。一道不透光的黑色阴影作为两人的分界线,她们眼中只有彼此,她就是她的全世界。
江闻笛约一米六五那么高,高额头像爸爸,桃花眼遗传妈妈。她穿一件高领黑毛衣,毛衣领子堆到脖子下面,像一双温暖的手在托举着她的下巴。拎着水壶的殷莲腾出一只手把自己白毛衣的高领往下压一压,脖子露出来一些,呼吸也更顺畅一点。
极致的安静放大江闻笛的话音:“我一直想见见你。”
殷莲把两只水壶都换到右手上。她点点头:“我也想见你。”
十一年,四千零一十五天。
江闻笛曾经想过很多种和殷莲再次见面的场景。年幼时是又怕又期待殷莲来杀她,少女时她幻想过说不定有一天会在街上偶遇殷莲,最近她想象她会和殷莲在警察局见面……每一种再见的场景,江闻笛都会认为自己一定会情绪崩溃,会拽着殷莲的衣领质问殷莲,又或者会一刀杀了殷莲。
事到如今真正见面,地点时间和情绪全是江闻笛没有预料到的。
果然人生的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江闻笛的双手攥着裤子。胸膛吊起一口气,她问:“你当年为什么不杀我?”
阴云随着又重新吹来的微风挡住月亮。月光暗,殷莲的脸躲起来,只留一张淡粉色的唇让江闻笛看。
那张唇抿起,想说什么,又咽下去。几次以后,抿起的唇松开,张张合合:“我不知道。你是我的任务之一,我应该杀了你的。没有杀,应该是因为不想杀。”
这个问题和‘殷莲为什么要杀人’并列在江闻笛心头悬了十一年。她当然不会听到一个‘不知道’就轻飘飘的把殷莲放过。追问是必要的,江闻笛问殷莲什么叫做‘不想杀’。
难道你杀人是看心情的吗?
殷莲盯着江闻笛的眼睛。
十一年前的君闻笛和现在的江闻笛拥有相同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她的眼珠像凌荇有一阵子爱喝的珍珠奶茶里的珍珠,乌黑发亮。
只是当年那双眼里有更多的……东西。殷莲指的不是君闻笛眼睛里有两三颗眼珠子那么骇人听闻的奇幻故事,她形容不出更多的东西具体是什么,但现如今她知道那应当是某种情绪。
“不是我的心情。”风吹走阴云,殷莲站在了月光下,“是你的情绪。”
“我的情绪?”
“我不知道那叫什么。”殷莲现在能感知到的想法和情绪还停留在比较表面的地方,她没有办法对当时看见的君闻笛的眼神做出概括,“你拿着剪刀向我扎过来,说要杀了我给爸爸妈妈报仇。”
江闻笛挑眉:“我说话了?”
“嗯。你说了。”
江闻笛不记得这一幕。她的记忆只有殷莲打开衣柜以后她刺向殷莲。
殷莲却记得那个小姑娘拿着剪刀,赤红着眼睛大喊‘我要杀了你给妈妈爸爸报仇!’
殷莲趁江闻笛发怔时提问:“你为什么要给你爸爸妈妈报仇?”
记忆里搜寻不到自己曾经说过的话。江闻笛的脸上还带着一点点的蒙:“因为你杀了他们啊。”
“为什么我杀了他们你就要报仇?”
“因为他们死了啊。”
一来一回的问答无厘头的仿佛殷莲在提问‘人为什么要吃饭’。
江闻笛想起江寄林曾经和她说过的殷莲的童年,胸腔吊着的那口气还没有落就又吊了一口,却听对方直愣愣的说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第二口气没有成功提起,被这句横空出现的道歉给打断,坠回肚子里,噎的江闻笛喉咙酸痛。
“嗯。”殷莲很诚恳。
起风以后,雪花被一片片拍打到窗户上,时不时发出轻轻的爆裂声。走廊上站着的两个人没有被这细微的动静分神,殷莲说:“葛护士和我说,我以前杀过人,我就要道歉,要认错,要去坐牢。以前我住在精神病院,只能认错和坐牢,告诉警察我知道的事情。现在我遇见你,我就要和你道歉。只有把这些事情都做完,我才能有以后。”
以后。
殷莲的以后,杀人犯的以后。
受害者君闻笛还被困在过去,造成她人生最大不幸的凶手却在展望以后。
黯淡的月光足够照清江闻笛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她一直攥着裤子的双手在此刻松开捏成拳头,“你现在向我道歉坐牢就能拥有以后了,那我的爸爸妈妈呢?你能把属于她们的以后还给她们吗?!”
当年警察们摸不清状况,怕凶手回来完成她没有完成的任务杀了好不容易幸存的孩子。君秋和韩娟娟的葬礼都是草草了事。君闻笛没有得到和他们见最后一面的机会,她获得的只有两块冷冰冰的碑。
游戏里会有‘还魂丹’,不点保存直接关掉就可以重开,看六十秒广告也可以复活。
江闻笛面对这样的机制一次又一次发呆。她在现实生活的哪里可以买到‘还魂丹’,哪里又有关机重启的按钮,哪里能看到广告呢?
别说六十秒。六十分钟,六十小时,六十天,只要能复活爸爸妈妈,多久她都愿意看。
哪里有?哪里有?
她只有两块墓碑。
水壶里的水已经悄悄凉透。殷莲尚不知情,右手指节被水壶的塑料把手硌得泛白胀痛。
江闻笛的眼睛,那双当年多了什么东西的眼睛如今又多出当年那份情绪。它和十一年前君闻笛的眼睛重叠,在黑夜里燃起熊熊烈火,盛大壮丽,直冲云霄,要烧光黑暗,照亮整片天地。
殷莲挪开视线。她不再是十一年前的殷莲,又还是十一年前的殷莲。面对江闻笛的眼神她无所适从,无法应对。
“我不能。”最真实也是最直接的答案。
殷莲从不是舌灿莲花的人。她嘴里会说出的只有真话。再无情,再残忍,再难听,也是她心里真实的想法。
江闻笛用手背盖住眼睛,抹掉自眼眶里涌出的泪水,她愤愤地咬牙:“那你道歉是什么意思?只是为了你自己吗?我不原谅你,殷莲我不会原谅你!”
殷莲听见自己的心脏疯狂地,毫无规律地跳动。她想走,想和十一年前的那天夜晚一样,扭头从窗口跳出去,离开这个地方,躲开江闻笛的眼睛。
脚底生了根,心里也生了根。殷莲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她不能再像从前看到凌荇生气时那样毫无反应,她无法忽视水壶勒着的手的疼痛。
“对不起。”殷莲又说,“对不起。”
在凌荇的‘教育’下,殷莲很会说这三个字的。她能一遍又一遍重复,一次又一次道歉,直到凌荇原谅她。
“我不要你这种毫无诚意的道歉。”江闻笛又想起刚才被殷莲一句道歉打断的话,“你不知道这是错的吗?杀人是错的,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从小我爸爸就教我杀人。”殷莲对于刀的使用学习优先于勺子的使用方法。殷远峥握着她小小的手,她小小的手握着刀,父女二人一起割破小鸡的脖颈。红色的鲜血沾染黄色的羽毛,小鸡倒在地上。“他没有告诉过我这是错的。”
“我以为大家都要这样。”和大家都要吃饭,要洗澡,要上学一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殷莲都理所当然的认为每个人都要杀人,每个人的爸爸都会在晚上教她们用刀和枪,让她们记住毫无意义又毫无联系的东西。
“我是最近才知道杀人是不对的。”
这是殷莲在海纳医院学到的道理。
和小孩子学习到‘1 1=2’,‘见到人要打招呼’一样的道理。
她知道,明白,不理解。
会有人质疑吃饭是错的吗?会有人反驳上学是错的吗?殷莲不懂,对她来说和吃饭上学一样的杀人为什么是不对的,不对在哪里呢?
江闻笛仰起下巴,还要继续掉的眼泪被她硬生生憋回去。
殷莲不懂,殷莲真的不懂。江闻笛能清晰地回忆起舅舅对自己说的每一句话。殷莲是被刻意扭曲三观的产物,是披着人类外皮的兽。
她的愤怒、委屈、不甘、憎恨……所有的拳头打进的都是棉花里。
“你小时候没有想过要逃吗?”
小的时候不懂,难道长大也不明白吗?六岁不理解,十岁难道看不到周围的同学活的和她不一样吗?
“没有。”从小殷莲就被殷远峥刻意隔绝了世界。和她说话最多的人是殷远峥。她没有上过幼儿园。到了小学,殷远峥不许她和其他同学说话。殷莲真的很乖,大人要她做什么,她就无条件地服从。
“我小时候只知道听爸爸的话。爸爸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没有杀你是我自己做的第一个选择。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个选择,你当时眼睛里有大火,我就走了。”
殷莲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自己的想法,说到后来就开始语无伦次,“一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我可以选择,我有想法,能判断。”
“你为什么不早点知道你有想法能做判断?你为什么不早点收手?”
殷莲这个人太容易让人崩溃。常人的思维逻辑根本没有办法运用到她的身上。哪怕江闻笛知道自己的这个问题殷莲也回答不清楚,她还是没忍住问出口。
为什么不早点收手?她要是早点意识到她能做判断,爸爸妈妈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殷莲拎着水壶的手指指节钻心的疼。疼到她总以为手指下一秒要断裂。江闻笛在今晚问了太多太多她以前没有仔细想过的问题:为什么不杀她?道歉有什么用?杀人错在哪里?为什么不逃跑,为什么不早点收手?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殷莲的手指真的要断了,殷莲的脑袋也要爆炸了。
雪花扑簌簌地被风打到车窗上,融化成一排排的雪水,一行行眼泪似的顺着车窗流下。
她为什么不早点意识到呢?她为什么不去想一想?可是爸爸说,她不需要想,只要听话就好。爸爸说只要她按照吩咐完成所有的事情,别的都不用管。爸爸说爸爸说爸爸说……爸爸说那么多话做什么呢?
天和地都在旋转,又或许是这辆列车在旋转,殷莲的脚步乱了节拍,踉跄着扶住窗户。窗户冷冰冰的,刺痛殷莲没有拎着水壶的手的掌心,碑似的不言不语,没有感情。
“我……我……是凌荇告诉我,我可以有想法,做判断。爸爸骗我,一直骗我,我不知道他骗我。”
‘爸爸爱你。’‘他要用我们的女儿做药。’
‘我真后悔生下你。’‘她已经够苦的了。’
‘你爱我就让我划破你的胳膊。’‘疼痛不是爱。’
‘你要道歉,要认错,要去坐牢,我们才能有以后。’‘那我的爸爸妈妈呢?你能把属于她们的以后还给她们吗?!’
“爸爸骗我,爸爸骗我……”殷莲弯下腰,右手牢牢捏着水壶的塑料把手,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所有的事情都和她认识的不一样,所有的事情都和她想象的不一样。
事情应该是什么样的殷莲一点也不清楚。每个人说的规则都不相同。到底要怎么做才好?到底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混乱的线在殷莲的脑海内缠绕,成为一团连线头都找不到的乱麻。
殷莲的呼吸乱了,心跳乱了,没有人打她,可是她浑身都在痛。
远远的地方有一道亮光破窗而入打在江闻笛的身上。江闻笛眯了眯眼睛。殷莲佝偻身体,狼狈无措的像是被打破的玻璃娃娃,她碎了一地,没有人去捡起她,补好她。
江闻笛突然释然了。
她被父母爱着,尽管失去了她们,但江闻笛坚信她们在天上也还会继续爱她。她被养母爱着,被毫无血缘关系的舅舅爱着。她被真实地对待着。
江闻笛不是白眼狼。她的世界被爱填充,所以她才能放下怨恨,快乐的生活。
她不是遗忘,也从没有真正遗忘。她记得爸爸给她做的每一件新奇的小玩具,记得妈妈教她的每一首儿歌。她没有忘记过她们。
至于殷莲。没有人爱她,没有人真实地对待她。她一直活在虚幻的世界,照的镜子都是哈哈镜。
扭曲的世界里被养育出的扭曲的孩子。原来真正被困在过去的人不是江闻笛,而是殷莲。
她好可怜。
难怪小姨总喜欢说,It is easier to build strong children than to repair broken men.
江闻笛往前走了两步,踏过那道在她们中间以阴影划分出的分界线。她弯下腰,看着殷莲失神的双眼,说:“等你真正明白你的错误,明白杀人为什么不对,你再来找我道歉,我可能会考虑一下要不要原谅你。”
她确实可怜她,甚至还有点心疼她。但是错了就是错了,杀了人就是杀了人。
这不能因为她有可怜的过往就被原谅。
江闻笛不等殷莲作出反应,挺直腰杆,目不斜视的路过她,大步往前走。
雪还在下,风也没有停,十二月三十日的太阳还是升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