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号车厢内,卜甜背靠着门,抱着胳膊站着。江闻笛盘着腿坐在卜甜右手边的床上,复习资料还摊开在她面前的小桌子上,可显然她并没有看,也没有心思看。
江闻笛和卜甜的注意力都放在葛妙身上。
葛妙缩在卜甜左手边,江闻笛对面的床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总之等她们两个发现的时候,葛妙就抱着膝盖和胳膊在无声地哭。
她哭的很安静,抽噎被她压抑,车外的风雪都比她的哭声要大得多。
江闻笛从口袋里翻出一小包没有用过的餐巾纸。打开以后走到葛妙的床边给她递过去。
葛妙哑着嗓子道谢,风雪渐弱,江闻笛说:“姐姐,哭多了对眼睛不好呢。”
葛妙是护士,何尝不知道哭多以后对眼睛的损伤。
她忍了又忍,是眼泪不肯听话。它们要从葛妙的眼眶里掉出来,它们要为傅平哀悼。
傅平生前的样子和往事在葛妙脑海里电影似的播放,一帧又一帧,还用上了慢速,企图让葛妙看到傅平每一点的好处。
傅平和葛妙的性格很不相同。傅平外向,爱热闹,说话时很爽利。这样直言直语的性格时常让她在工作里遇挫。病人家属几次投诉过她说话不好听,对病人没耐心。傅平被护士长教育几次,但从来都不放在心上。
她知道葛妙内向慢热,经常主动来找葛妙聊天说话,分享她听到的八卦。葛妙的反应时常是淡淡的,有时候还会不耐烦,觉得她说的那些和自己都没什么关系。傅平被敷衍了也不恼,下一次继续。
这几年里,傅平吃到好吃的东西都会给葛妙也带一份;她觉得好看的小说也会把txt分享给葛妙;刷到搞笑的短视频,傅平第一个转发的就是葛妙。
以前葛妙没有留意,现在才发现傅平原来在她生活里默默地占据了好大的一部分。
“没事的,姐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话如果是别人说的,那恐怕没什么效果。但说它的人是江闻笛,那就增添许多可信度。江闻笛之前就从江休云那里听说了傅平的事情。她拍拍葛妙的膝盖,“我爸爸妈妈被殷莲杀了的时候,我也觉得天塌了。但你看,我现在不也好好的吗?”
葛妙的眼泪在眼眶里,落不下来了。眼前的少女是当年灭门惨案的幸存者……想到殷莲,葛妙的心脏又被这个人无形中狠狠捏住。
她原本就不知该如何与殷莲相处,现在更加茫然。
“警察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葛妙对江闻笛点点头。警察确实会为傅平的死主持公道,可是他们不会为自己和殷莲的感情做评判。
理智当然告诉过葛妙,喜欢殷莲是绝对不可以的事情。看看吧,看看傅平的下场,你还不清醒吗?
感情站在理智的对立面,大声为葛妙辩解:她又不是故意的!情感是不能控制的!她的身上又没有装开关,要怎么关掉喜欢的按钮?
理智说:情感不能控制,行为却是可以控制。葛妙是成年人了,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葛妙捂住耳朵,希望它们不要再吵了。
列车外的风雪还在呼啸,火车已经因它们而停了一天一夜。
夜幕再度降临时,江休云摸着凌荇滚烫的额头对殷莲叹气:“把体温计拿来。”
体温计是乘务员在列车上找到的,由江寄林送饭时一道送过来。江休云第一次给凌荇量体温时凌荇还清醒,把体温计叼在嘴里当香烟,含糊不清地对殷莲说她好热,下车以后想抽薄荷爆珠。
那时凌荇的体温在38.8度。她一边试图去挠胳膊上的水痘,一边说自己真厉害,马上能烧到39度了。她还从来没有发过那么高的烧。
江休云纯粹认为凌荇已经烧糊涂,专心地制止她挠胳膊的动作,不把她的疯话听进耳朵里。
在那之后,凌荇吃过早饭又喝了药,她裹着被子昏沉睡去,十几个小时都没有醒来。
殷莲把体温计从桌边拿给江休云。
江休云把体温计里的水银甩到正常温度。想要让凌荇把体温计叼在嘴里,江休云拍拍凌荇的胳膊尝试叫醒她。凌荇皱起眉头,转过脑袋,嘴里含糊的说了些什么。江休云不分辨,再度喊她。凌荇的嘴张开了,睫毛颤动,眼皮挣扎着抽搐,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
没有办法,体温计夹到凌荇的腋下。江休云眼睁睁看着水银柱飞速上升,不过几秒钟,水银柱已经越过上一次量的38度,直逼40度。
等到十五分钟,江休云把体温计拿出来对着车厢里的灯光看,40.5度的高温让她抬手擦了一下额上的汗。
“殷莲,你去打两壶水来。”江休云甩着温度计对殷莲说。
一直安静等待在一边的殷莲不问缘由,本能地听从别人的话,站起来就走。
江休云按亮手机屏幕:十二月二十九日晚上九点零八分,无信号。她打开车门,喊住还没走远的殷莲:“你再去找一下江副队长,让他问问车大概什么时候能走。”
江休云确实憎恨凌荇,但也不愿意放任凌荇的病情加重。她不要凌荇因为自己的无作为而病死,她尽力照顾好凌荇,只是为了让凌荇受到该有的惩罚和折磨。
殷莲端来两壶开水,江休云把它们倒进盆里,用毛巾给凌荇擦身体,物理降温。一遍又一遍,一盆又一盆的水,殷莲进进出出的端着倒着,江休云仔仔细细的擦拭,还要避开凌荇身上的水痘。
不过就算不避开,凌荇的身体也被她自己挠的乱七八糟。破了的水痘在她身上留下许多细小的疤,和她脸颊边上因为破窗逃跑而留下的那道小疤痕混在一起,分不清先来后到。
“江副队长说下一站的风雪更大,车现在走也进不了站。”不知道倒过多少盆水以后,殷莲传回江寄林的话。
“嗯,我知道了。”江休云正往凌荇嘴里塞布洛芬。那是江寄林在10号车厢的地上捡来的药。虽然很脏,但是比没有好。
凌荇咽了药,又被殷莲扶着让江休云灌了一些水。到三十号凌晨时,江休云又量了量凌荇的体温,已经退到38.9度了。
“命真硬啊。”江休云咬牙切齿地甩着温度计,半是庆幸,半是咒骂。
殷莲还没有进步到听懂江休云这么复杂的情绪,她从江休云手中接过甩好的温度计收好,又去打水。
殷莲打好水,回车厢的路上顺眼看了看外面的天气。
风已经几乎停下,雪花还大片大片的自空中落下。黑的深不见底的天空因为雪花的存在而有了分界线:雪花落下的地方就是地面。
黑与白平均的分割了世界,殷莲回过头,眼前站着一个陌生的少女。她借着微弱的光看她:高额头,柳叶细眉,桃花眼上架着的细边银框眼镜在夜里反射出淡淡的如雪般颜色的光。
殷莲认出了她。
她也认出了殷莲。
“君闻笛。”殷莲喊出她的名字。
江闻笛的双手猛地攥紧自己的裤子,“殷莲。”
她也喊出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