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江州是晚上的八点。
卜甜和江寄林在高铁站边上的小饭店吃过一顿迟到的晚饭,坐在去酒店办入住的路上,卜甜接到殷莲打来的电话。
“怎么了?”
电话那头的背景音很安静,殷莲四平八稳的声音传进卜甜的耳朵里,“你们可以去把骨灰盒打开。”
“什么?”
“妈妈葬礼的时候,爸爸把她的日记放进她的骨灰盒里了。”
殷莲丢下这颗‘炸弹’以后挂断电话。
卜甜转述消息给江寄林。他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尽管得到了家属的允许,‘开棺’这件事在中国人眼里终归带着不礼貌与不吉利。
车窗外的霓虹灯一道道从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江寄林脸上划过,卜甜看出师父的为难。她说要不然我们明天先去殷莲家看看再说吧。
翌日清晨,卜甜和江寄林出发去殷莲的家。
大火以后殷莲搬了新家,一套一百五十平方左右的大平层。殷远峥去世以后,这套房子自然归了他唯一的女儿殷莲所有。
房子很久没有人住,殷莲更不会想到请人打扫。江寄林用殷莲给的钥匙打开房门后,两人却没有被屋里的灰尘厚度呛到。反而这套房子干干净净,一点灰也看不见。
“看起来有人经常打扫这套房子。”卜甜往洒满阳光的客厅里走了两步,做出这样的结论。
“恩。”江寄林戴上手套,“不管了,先看看再说。”
卜甜去殷家的主卧。房间内还维持着殷莲离开时的样子,殷远峥的东西都留在主卧里。卜甜翻到生锈的刮胡刀,男士西装和一块劳力士的男士手表。她合上衣柜时,余光瞥见角落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卜甜蹲下身,伸手去摸了摸衣柜壁,指腹察觉到一丝异样,那衣柜壁上有一条小缝。卜甜手指用力按了按,衣柜壁便弹开一扇小门,露出一个保险柜。
保险柜的密码殷莲提前告诉过江寄林。八位数,是殷远峥的生日。
输入密码以后,保险柜露出空空如也的内在。
江寄林在卜甜身边蹲下,两人一齐探头看着空荡荡的保险柜有一阵子。江寄林:“真是一点东西都不给我们留下啊。”
卜甜无语:“我能猜来这里打扫的人是霍总吗?”
“能。”江寄林撑着大腿面,龇牙咧嘴地站起来。他膝盖上的伤还没有好透,下蹲总是困难,他又总是忘记,“当然能。”
卜甜给他搭了一把手,随后自己也站起来。
主卧,或者说这个家都没有搜查的必要了。
卜甜叹气,但是没有提出离开。她从主卧走向殷莲的房间,在那里看到殷莲曾经用过的课本。
殷莲读书时成绩不好,课本也干干净净,什么笔记都没有。卜甜随手翻了几本课本,都和新的一样。她又去看殷莲的书柜,除了课本,殷莲也不读课外书。
书柜边上是衣柜,卜甜拉开它,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殷莲的高中校服和几套黑白两色的常服。殷莲的衣服都没有什么特色,很不符合高中少女,很符合殷莲。
卜甜合上衣柜,转身把殷莲的床也掀了个底朝天。
一无所获。
殷莲的房间完全没有少女特色,但是充斥着殷莲的个人特色。她没有大多数十六七岁女孩子会喜欢的东西,她的房间只有生活必需品。
卜甜离开殷莲的房间,和江寄林汇合。
“师父我们……”
“恐怕真的要去开姜曼榆的墓地了。”江寄林站在客厅里。他看过了这个家其他的地方,和卜甜一样一无所获。
殷莲站在被铁栏杆焊死的窗前已经一个上午了。
她一动不动,护士送来的药袋和早餐都没有碰。中午护士来看她并给她送午饭,发现她还是呆愣愣的站着。护士劝了几句也不见殷莲有回应,放下餐盒后急匆匆的跑去喊葛妙。
“葛妙姐,这回真完了。殷莲不吃饭也不吃药,是不是犯病了啊?”护士眉头皱紧,十万火急。
葛妙听过护士说的情况,放下手上其他的事情往207去。
殷莲还站在窗前。正午是一天中阳光最好的时候,能挤进栏杆里的阳光全都在殷莲的脸上身上,衬得她像一尊金光闪闪的佛。
“殷莲。”葛妙喊她。
殷莲下意识地转身,她站在光里,葛妙险些要合十双手去拜一拜她。
“怎么不吃药?”
殷莲的眼睛很缓慢地眨了几下。她像才看见茶几上的药袋和早饭,说:“不想吃。”
“怎么了?”葛妙走向她,耐心地问,“发生什么事?”
殷莲朝葛妙伸出手,邀请她和她一起踏入这金光满满的地方,一起扮演能够普度众生的佛。
葛妙的脚步在殷莲指尖前停下,“手怎么了?”
殷莲一怔,收回手摸一摸指尖,茫然地说:“手没事啊。”
“那你怎么了?你不是不吃药和早饭的人。”春天的时候明明已经跑了还记得回来偷药的。
“我的胃很满。”殷莲反手指向自己的肚子,“身体沉甸甸的,我吃不下去。”
“药也吃不下吗?”葛妙的手摸上殷莲的额头,没有发烧。
“嗯。”
殷莲看起来确实恹恹的。
她昨天和江副队长谈了一场时间很长的话,或许是说起往事让她伤心。殷莲是这样的一个人,不会使用情绪词汇,说什么‘胃很满’,‘身体沉甸甸的’,恐怕只是为了替代她不懂得的‘难过’这个词。
想到这里,葛妙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她大叹一口气,准备帮殷莲去找俞医生。
只是人刚一转身,殷莲就叫她:“葛护士,你要去哪?”
葛妙:“我去帮你叫俞医生。你可能是难过了,我让她帮你开解。”
“不要。”殷莲闷闷的,“你在这里就好了。”
“可是我什么忙也帮不上。”葛妙面向殷莲,盯着她的眼睛实话实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导你。”
“为什么要开导我?”殷莲歪头,“我没有难过,只是吃不下饭,吃不下药。”
葛妙忍不住叹气,就像她明知道自己不应该来管殷莲一样的忍不住。“这个表现就是难过。心里难过。你昨天和江副队长说到不开心的事情了吗?”
殷莲扭过头。
栏杆外面的景色是她看了两年多的景色。同样的草地,同样的大树和同样的喷泉。两年里殷莲看出它们随着季节变化而变化,也看出它们随着时间流逝而长高或者破败。她从来都没有为它们的改变多驻足过一秒,今天却认认真真看了一上午。
她看着风吹落树枝上为数不多的树叶,树叶飘摇,落到草地,落进喷泉。她的胃和身体其他的器官都变的沉甸甸的,仿佛吹落的树叶上有拴着她身体器官的线,拉动它和殷远峥拉动她脖子上的金锁有同样用处。
“……我杀了我妈。”再开口时,殷莲的嗓音有些沙哑,“爸爸说妈妈病了,我爱她就要帮她。所以我用枕头捂死了我妈。后来爸爸得了癌症,我像当年帮妈妈那样,也帮了爸爸。”
爸爸说,那是帮忙,那是爱。
十七岁的殷莲站在icu病房门口,很自然的想到十二岁时父亲要求自己对母亲的帮助。
探视时间到了,殷莲进入icu,帮爸爸拔掉了他的呼吸机。
“我爱爸爸。”殷莲仰起头,阳光让她合上眼睛,她从普渡世人的佛沦为信仰破碎的凡人,“他说爱一个人就要这么做。”
在电钻轰隆隆的声音中,姜曼榆的墓被打开。
江寄林俯身打开她的骨灰盒,取出黑色牛皮封面的日记本递给卜甜。
卜甜吹走日记本上沾着的骨灰,随手翻开的一页里,姜曼榆娟秀漂亮的字迹写道:‘终有一天她或许会理解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时伤害才会真正浮现,将她淹没。’
‘而我希望那一天不要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