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歇尔走入书房,奇怪的是,书房里只有两位小赫尔南迪斯,平时一贯喜欢在摇椅上睡觉的穆里尔也不见踪影。在环视几圈后,贝歇尔问道:“她们人呢?”
正在绘画的萨曼莎和吉尔伯特抬起头来,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接骨木去厨房啦,她去拿点碳灰做颜料。”
“穆里尔刚刚拿着木尺出去了,但我们不知道她具体要做什么。”说话的是吉尔伯特。
片刻后,萨曼莎犹豫不决地补充道:“托里托早上一直拿着自己做的东西在走来走去?但我们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可能待会儿又要路过书房了吧。”
“好吧,好吧。”贝歇尔坐下了,“那我就在这儿等她。”
小赫尔南迪斯们没有探究养父口中的“她”具体是谁,此时她们正焦头烂额地按照接骨木留下的草稿进行描摹呢:接骨木口中的“巫术材料图鉴”远比小赫尔南迪斯们想象的要复杂许多,其中囊括了植物的姿态、枝叶的细节、与其它常见植被区分的方式,以及材料的效果和生长地。这样多的信息,单单是整理、准备好对应的文字说明就需要太多功夫,于是,接骨木就将其中最简单也最繁琐的一项任务交到了想暂时远离巫术学习的小赫尔南迪斯们手上——即描摹植被的模样。
但对于年幼的孩童们来说,这些工作实在让她们感到眼花缭乱、头晕脑胀。在小赫尔南迪斯们欲哭无泪地想要重新学习巫术符号以逃避这看似永无止境的工作时,贝歇尔正好奇地对着窗外张望:他通过影子察觉到穆里尔似乎正在书房外、正在房屋拐角处的马厩中,可他不够瘦,因此无法钻过窗户间的缝隙看到马厩里头的动静,因此,贝歇尔只能尽可能地踮起脚来观察。没等贝歇尔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他就听见窗外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嚎:哭嚎声尖锐异常,只是一下而已,贝歇尔的脑袋立刻荡起了刺痛。但还好只是一下。在这声细长无比的尖嚎声后,这个陌生且让贝歇尔感到不适的声音便没有再响起过。
这一切实在太过诡异,以至于贝歇尔虽然脑袋依旧隐隐作痛,但他还是希望那尖叫能再来一次,以证明他没有疯、没有产生幻听。但他左等右等也没有等来第二声喊叫,于是贝歇尔紧皱眉头问自己的养子们:“……你们听到刚刚外面的尖叫了吗?”
两位小赫尔南迪斯也头疼万分,她们哼哼唧唧地表达着自己的不适,贝歇尔也确定刚刚幻觉一样的古怪喊叫确实发生了。正在此时,从厨房扒完碳灰的接骨木回来了。她焦头烂额地搂着装满木灰的瓦罐:瓦罐里满满当当的木灰冒出了一个巴掌高的凸起,接骨木大气都不敢喘,唯恐自己稍微呼吸得重些最顶端的灰就会一股脑地飞起来;除此之外,这个瓦罐的形状还不太适合抱着,在来的路上接骨木就几次险些摔了罐子。于是,接骨木在进入房间后便着急忙慌地把手上的罐子放在了门边的矮桌上,放好罐子后,她才终于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
接骨木拍了拍手困惑地问三位面如菜色的赫尔南迪斯:“你们怎么了,为什么都是一脸吃了我熬的药草汁的表情。”
按了两下自己的耳朵后,贝歇尔才指着窗户的方向回答:“啊,刚刚马厩那边传来了尖叫声……太吓人了,我耳朵里现在还嗡嗡作响。”
“马厩?”接骨木皱起眉头,她看向窗的方向,“今天有谁在马厩那边吗……”
“啪”的一声,接骨木被猛地推开的门砸了一下。接骨木吃痛地捂着自己的肩膀,她刚想控诉来者的暴力行径,结果一转头就看见穆里尔正有气无力地倚着敞开的门。
“不好意思。”穆里尔虚弱地道着歉,“受了点伤,没有拉住门。”
不用她说,接骨木就能看见穆里尔握着门把的那只手上有一块触目惊心的、交杂着红色的白:红的部分是在缓慢流淌的血,而白的部分则是穆里尔的骨头。这位巫师实在是太瘦太瘦了,穆里尔身上几乎没有什么能够用于抵御外部冲击的脂肪,一旦受了伤,那她的肌肤便会破裂、进而露出支撑起这一副单薄皮囊的骨头。穆里尔就像某种空心的野草,只需一点外力,她便会立刻折断、并随风消散。
接骨木担忧地搀扶着穆里尔坐下,她一边在书房里寻找着包扎用的布料一边问:“发生了什么,怎么突然伤成这样了?”
“对啊,你刚刚不是在马厩那边吗。”贝歇尔坐到了穆里尔对面,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刚刚那声尖叫是你发出来的?”
穆里尔摇了摇头,她拉起袖子,让找到了布料的接骨木能更方便地包扎:“不是我,刚刚尖叫的是列莫宁娜。我打了她,她叫了一声后就跑了。我被撞在了马厩边的护栏上,然后被护栏上面的石刺刮伤了。”
“她做了什么?”接骨木抬起眼来问,“你应该不会无端端地打她吧。”
穆里尔闭上了眼,她看起来无比虚弱,好像流出的血带走了她体内仅有的一点力量:“她在咬马,不间断地咬马。所以我打了她。”
之后,将穆里尔送回房间休息的接骨木和贝歇尔出于好奇不约而同地绕到了马厩——毕竟马儿通常是被关在护栏里的,二人实在好奇列莫宁娜是如何翻过足有一人高的围栏进去咬马的——在看到马厩的残破场景后,两人都陷入了久久的沉默。没人知道列莫宁娜是怎么做到的:她用自己并不坚固也并不牢靠的乳牙一点点把马厩围栏最上端的那处木板给咬断了,她因此爬到了马厩内,并开始持之以恒地骚扰休息中的马。
那些通人性的庞然大物们认得啃咬围栏、撩拨着自己尾巴当玩具的小孩是家中主人的后代,
马儿不好暴力驱赶她,它们只好发出愤怒又无可奈何的鸣叫,试图以此让列莫宁娜离开自己的居所。叫声没有让列莫宁娜离开,反倒引起了之前在书房中休憩的穆里尔的注意:她从窗户间的缝隙探出头去,看到了列莫宁娜的所作所为。在呵斥无果后,穆里尔只好抄起自己的木杖,试图通过击打来让列莫宁娜放过可怜的、已经围作一团的马。
而现下,接骨木终于仔细地用布将被划开的皮肤挨在了一起,她还用粗布加固了一圈,以免靠近皮肤的软布在动作中皱起或破裂。做完这些后,医师用手擦过额前的汗珠——在动作的时候,残留在手心的木灰混着汗液落在了她的眼睛里,接骨木因此发出了一声和之前列莫宁娜如出一辙的尖锐哀嚎,她赶忙撩起穆里尔刚放下的袖子,并将自己灰一块白一块的脸在对方干净的衣服上蹭了又蹭。
穆里尔任由接骨木随意使用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她习惯了被接骨木这样对待,还是她此时已经没力气反抗了——在接骨木把穆里尔当抹布用的时候,房门再度打开了。托里托用手上那铁制的、比她高半个手掌的扭曲细杖带上了门,铁杖上头连接着的如蟾蜍卵般起伏不断的装饰也因此相互碰撞着发出声响。托里托刚进门就看见了贝歇尔,她开口道:“哈,我就知道你在这。”
“噢,我正等你呢。”贝歇尔和托里托同时开口,他的声音压过了托里托,托里托只好先听贝歇尔说话。贝歇尔告诉托里托:“我找到了你要的钳子了,它被压在了柴房那些废品的下面,我带你去拿?”
托里托的手揉搓了一下自己打好的铁杆,她有些难为情地拒绝:“好吧,我找你也是为了这事儿:我暂时用不上钳子压板这些东西了,找它们又或是写信找你的兄弟要这些东西的事儿都可以推迟一段时间再说——好吧,更大的概率是要推迟很久。”
“为什么?”贝歇尔发问,“你不打算冶铁了吗?”
托里托铁匠指着手上的铁器对贝歇尔说:“不,怎么说呢,是我没法继续了。我感觉可能是因为这边的天气比较潮、木材相对来说也更湿的原因,总之火炉里的温度总是不够。我反复烧了很多次,但熔出的铁总是不够热、不好塑形,看到这些看起来像是结块一样的地方了吗,它们就是温度不够导致的。”
虽然接骨木还在擦脸,但她可不会错过每一次聊天的机会:“我觉得有可能是风的问题!你在家的时候有水车可以带起风、升起火来,但在这里你就只能干生火了。”
“绝对有这方面的问题。”托里托叹了口气,“但这地方不挨着河啊,就算我知道水车大概怎么做也没用,只能尽量想办法用木头生出足够温度的火了。”
终于把脸擦干净的接骨木松开了穆里尔的袖子,如此,托里托才发现穆里尔手上的伤。铁匠挤开蹲在摇椅边的医生,她猛地坐到摇椅边,本来已经快睡着的穆里尔被颠得张开了自己疲惫的双眼。托里托拉起穆里尔的手开始打量,她用手肘顶了顶对方说:“列莫宁娜弄的?”
“你怎么知道?”正在收拾布料的接骨木问,“你刚刚也在马厩边?”
“没。”托里托打了个哈欠,“我刚刚来的路上看见她对着奥尔伯里哭呢,叽叽喳喳地说什么‘自己莫名其妙被打好冤枉’,结果奥尔伯里还真的在安慰她。她还真喜欢那个女仆长啊,奥尔伯里给她洗澡她都不咬人,只是嗷嗷叫唤。”
对此,穆里尔有自己的推测:“气质。可能是因为奥尔伯里之前经常照顾莱尔,所以她身上有狗的气质,列莫宁娜可能是因为这个喜欢她。”
托里托掰着手指数了又数:“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我算算啊,你带着莱尔正式上路就带了三年,在此之前你和它搭伙过过一年日子。那奥尔伯里再经常照顾莱尔也是四五年前的事儿了,这怎么说得通。”
贝歇尔实在没忍住自己内心的困惑,他插入了巫师们的对话:“不是,等下,你们前面在说什么,你们说列莫宁娜对着奥尔伯里哭诉?难道她会说话吗?”
贝歇尔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原因无他,三位巫师此时正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半张着眼的穆里尔也不例外。贝歇尔想,自己应当是做错了事,或许还是不开口比较好。他有些无措地半低下头去,接骨木赶忙对他解释道:“噢,噢!别这样!她确实非常非常少说话,而且仔细想来,列莫宁娜从回来后也没有对你说过话,你会这样想很正常……实际上,那孩子能很流畅地说话。”
“是的,她会。”穆里尔重复道,“她不说话是因为她觉得没什么说话的必要而已。”
在知晓列莫宁娜通晓言语后,贝歇尔便时常流连于书房。每当穆里尔离开书房带着马儿在屋子周边散步时,他便会开始骚扰列莫宁娜,试图以此勾起列莫宁娜说话的**。他什么都说,从天气说到季节,从草木谈到动物。到最后,时常过来找贝歇尔谈论铁器设计的托里托都忍不住劝告贝歇尔停止这可望不可即的期望,她说:“我奉劝你别努力了,她如果想开口说话,她必然早就开口了。”
“确实如此。”早想劝慰贝歇尔但不知如何开口的接骨木补充道,“如果她不想理你,你说再多也没用的。”
贝歇尔从一脸不快的列莫宁娜面前站起身,他问道:“你们试过?”
在这时候,接骨木已经基本完成了巫术材料的绘图,她开始了一项新的、计划之外的工作,即结合过去的笔录,绘制穆里尔以及穆里尔父母游历时的地图和路线。接骨木有一套繁琐至极的地图标记方式,其中包括但不限于山脉河流的走势、人行进的方向、巫术材料的分布、鸟类迁徙路线,可以说,只有接骨木自己才能掌握和阅读这层层嵌套的地图。但无论如何,接骨木都已经完成自己本来的工作了,所以她可以轻松地放下手头的活儿——别说是暂时放下而已,此时就算一口气歇个十天半个月她也能心安理得——同贝歇尔谈天说地,她将芦苇笔抵在自己的下巴敲了敲,好像在思索。她一边回忆着一边说:“我们第一次听见她说话,是在我们头一回带着她去集会的时候?那时候她被卖火腿的人吸引了,列莫宁娜一直坐在那条火腿前,我们买好东西准备走时她依旧执拗地盯着那块肉。最后我们没办法,只好用抱的方式强行拖走她。那时候她突然开始骂起人来,她的用词可脏了,只是说话时的语调不太熟练。”
“对。”托里托点点头,“天知道她之前过的什么日子,怎么能骂得那么脏啊。”
“总之那之后我们就经常逗她,想让她多说点话。”接骨木继续道,“但我们也没成功过几次,上一次我们听到她说话已经是很久之前了……差不多是回到这里的九个月前?”
托里托掐着手指算了算:“是,差不多是回到这里的**个月前。我们回到这里是夏天来着,我记得那是一场秋雨。”
最后这句话没头没尾的,贝歇尔偏过脑袋看向托里托:“什么秋雨?”
接骨木叹了口气,她感慨万千道:“一场惊人的、几乎足以淹死人的雨。那场雨差点杀了穆里尔,也是在那场雨之后,我们才决定不再流浪。”
贝歇尔很是错愕,他没想到穆里尔归来的这一决定竟是被大雨冲刷出的。他稍微坐直了些,开始聆听接骨木讲述那改变了巫师行进轨迹的大雨。
在流浪的历程里,穆里尔受过数不清的伤:她遭受过山洪,遭受过熊群的堵截;她在一次泥石流的冲刷下失去了右耳的听觉,她因丛林中蝎虫的毒咬而砍下了右脚的小指。在独自流浪前,穆里尔便在遇见霍莱恩的那场大雨中罹患永不停息的颤栗;而在遇到自己的长辈前,穆里尔便因在襁褓中被裹挟太久而患上了终生的偏跛。穆里尔几乎就是一个行走的病灶,死亡以一种永不停歇的方式在戏弄她。
但这些对她来说都不算致命,真正叫穆里尔险些丧命的,是她在重返隐屋的大半年前遭遇的一场暴雨——那是一场长达十几天的、似乎永无止境的大雨。贝歇尔或许已经忘了那场笼罩了整个世界的雨幕,毕竟在巫师们归来前,他一直只是在这间堡垒中无所事事地消磨着时光,他吃了睡睡了吃,然后在进食和睡眠的间隙中进行一些根本没人欣赏的艺术创作。他几乎不怎么望向这座落魄城堡外的世界,因此,无论是大雨还是连绵不绝的雪都和他无关,他也没有铭记它们的必要。
但对于在野外的巫师们来说,一场稍微大些的雨就能带来无法预料的变化:土地会因为雨水变得绵软,原本平静的河水可能仅仅只因一场雨就变得波涛汹涌。本来因河流干涸而出现的道路有可能因河水充盈而消失,本来用于栖息的地洞可能被雨水填满或是因雨水塌陷。自然的变动叫人无法预料,即便穆里尔的前半生一直都在林野中生活,她也无从得知在一场大雨后会发生什么。
在雨刚开始落下时,巫师们寻到了一处位于高处的石洞,依照其内部的痕迹来看,这石洞过去的主人应当是一只巨熊。在破除的巫术的改造下,石洞被扩大了数倍,马儿们也因此可以在其中避雨。意识到雨暂时不会停歇后,穆里尔带着另外两位巫师做了一切她们能做的:她们准备好了火焰的术式,以免雨后降温时着凉;她们在马儿的腿上用麻绳包了两层布,避免它们因打滑而磕伤、骨折,最终遭受痛苦的折磨。穆里尔将包中的衣服都翻了出来、并分给了接骨木和托里托,除此之外,穆里尔也给当时年纪尚小的列莫宁娜做了防护:她衣服的内侧被穆里尔放入了两块火石。这由加尔文发明的、用于保护婴儿时期的穆里尔的器具在此时被穆里尔转交给了自己的女儿。
但穆里尔唯独忘了自己。当第一天的大雨过去、世界迎来短暂的静默时,穆里尔突然高烧不退。由于可能导致穆里尔重病的因素有太多——穆里尔可能是在下雨的夜里受了凉,也可能是在难得休息的日子里,本来积劳成疾的身体感知到了那些积压着的病灶;她也或许是因为腿上一直流脓的创口被雨水浸泡而高烧,也可能是以上全部的总和——总之,接骨木无法分辨穆里尔究竟因何患病。偏偏此时接骨木行囊中的药材所剩无几,在她用仅有的药材煲了药灌给穆里尔也不见任何好转后,医师晃起了残留着草药根的汤碗。接骨木预言到,若对穆里尔的病无动于衷,那这个可怜人必然会在饱受折磨后死去。于是,虽然洞外的雨比前一天更甚,但接骨木还是披上穆里尔分给她的衣服、拿上一兜肉干,她说,自己要去寻找药草。
“那我要怎么做?”托里托慌忙地问道,“我不是个医生!我要怎么对待穆里尔?”
“反其道而行之就行了!”接骨木总结道,“如果她身上很热就用水给她擦身子,如果她很冷就给她烤烤火!现在已经没有药了,我们只能这么做。”说完话后,接骨木便向被大雨击打着的世界走去。
但一天一夜过去了,接骨木都未曾归来,托里托几次站在山洞前眺望,但她能看到的只有雨,绵延不绝的雨,无处不在的雨;而穆里尔则依旧高烧不断,她一刻也未曾清醒,连混乱的呢喃都未曾有过。托里托只能按照接骨木的嘱托为穆里尔擦拭身体,可当她翻过穆里尔的身躯、想要为对方脱下身上已经被汗水打湿的衣服时,她才发现对方那仿佛仅仅只是在骨架子上黏了一层皮的躯体重得叫人瞠目结舌。一时间,托里托想到了过去自己曾听过的传言,她听城镇中看守墓地的老人说,死去的人总是比活着时重太多,毕竟,逝者身上所有的轻盈都在心跳停歇的瞬间分崩离析了。
大雨倾袭的第三日,接骨木依旧没有回来,而穆里尔从高烧转为失温。她心跳微薄,气若游丝,托里托把身上所有能脱下的衣服都盖在了穆里尔的身上,但这些层层叠叠的负担未能给穆里尔带来一丝一毫的温度。列莫宁娜一直蜷缩在穆里尔的腰侧,她一下下地呼唤着对方的姓名,好像这就是她的叫声一般。无论托里托多么用力,列莫宁娜始终没有松开攀附着穆里尔的手,她就一直依着自己的养母,像是一只不愿离巢的雏鸟。
在绵延不绝的雨中,托里托能做的,便是将那些被接骨木评价为毫无作用的药汤反复加热、并尽可能将它们灌入穆里尔的口中。在将最后一点药汤让穆里尔饮下、但穆里尔依旧未见任何的好转后,托里托终于笃定自己已经一筹莫展了。她无言地坐在火堆旁,看着巫术燃起的火焰在暴雨所浸润的土地上一如往昔地燃烧着。
在万马奔腾般的雨声中,三天来都没怎么合眼的托里托无知无觉地睡了过去——直至某种破碎的、微不可闻的声响将她从空洞而黑暗的梦中唤醒。在尚未清醒的瞬间,托里托就看见列莫宁娜以四肢着地的姿态趴俯在山洞口,那破碎的声响是她用力到近乎贪婪的吸气声。察觉到托里托醒来后,列莫宁娜快速地扭头看了她一眼,她“嗷嗷”了两声,在托里托回过神来前,列莫宁娜便冲出山洞、遁入网状的密雨中,同接骨木一般失去了踪影。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也太过荒谬,当托里托终于意识到发生什么时,雨水已经将列莫宁娜的痕迹彻底冲刷干净了。山洞中只剩下了昏迷不醒的穆里尔、手足无措的托里托以及两匹相互依偎的马,永不停歇的大雨开始缓缓地侵入洞中,土地被水汽浸得柔软又泥泞。托里托回望了一眼穆里尔,她往火堆中添了把柴,紧接着,托里托也离开了洞穴。
没多久托里托就回来了,她抱着满满当当的石头回到了山洞,而不是同接骨木和列莫宁娜那般一去不复返。托里托没有打理自己被雨打湿的衣服,她将捡来的石块一点点垒平再叠放在洞口处,试图以此阻挡雨水倒行进入山洞。她这样进进出出地重复了近十次,最终,洞口被她码上了一层到人膝盖高的石墙。在完成了石墙后,托里托在穆里尔身前站了许久——她就默默无语地站着,一言不发,没人知道她的所思所想。当夜晚到来时,托里托终于下定了决心:她趴俯在地上,用手在已经被水汽浸泡得无比松软的土地上挖掘着。
挖出四个指节高的坑后,托里托转而用之前没用上的石头挖凿土坑。得益于绵延不绝的雨,托里托没多久就在地上挖出了一个洞:它毫不规整,因此它不能被称之为棺材或者坟墓,只能被称作为洞。
在将洞挖成了合适的大小后,托里托擦了把汗便努力地将穆里尔搀扶起。她脱去穆里尔的衣服,摘下穆里尔的发带,解下穆里尔腰间随身携带的小包。她将穆里尔回归到了**的模样,一如刚出生时。在托里托解下穆里尔身上的一切时,她便拖着穆里尔将其投入土坑中。穆里尔被她埋在了土地中,唯有胸腔连带着头露在外面,看起来像是自地里长出的人头形的盆栽。这场面如此怪诞,甚至算得上是可怖。
雨依旧在下着,偶尔,托里托能听见从洞外传来的咆哮声:那应当是河流混着雨水变作的山洪在山林间肆虐着。马儿不安地靠在一起,托里托却只能麻木地躺在半栽在洞里的穆里尔身侧。她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自己为何突然如此疲惫不堪。在反复到已经辨认不出声音的大雨中,突然传来了一声疲惫又嘶哑的询问:“你在做什么?”
托里托立刻坐起来,她已经躺了太久,托里托的眼前模糊不清,借由微弱的火光,她只能看见一个略显庞大的幽暗阴影扎根在洞口。托里托屏住了呼吸,好在此时恰好有一道远比火焰要更明亮的闪电掠过,在一瞬的光明里,托里托看见浑身湿透的接骨木,以及被她抱在怀里、手上抱着什么东西的列莫宁娜。
“我,我……”托里托说不出话来,她的眼角泛起了水光,千言万语涌上喉头却什么都道不出。直至接骨木跨过那膝盖高的石墙走到了山洞中,托里托才终于能勉强说些什么:“抱歉,我没看好列莫宁娜。”
接骨木折断了一把树枝丢到火堆中,她对托里托道:“应该是她自己跑出来的吧。她真的要跑谁都拦不住,和你没什么关系。更何况,如果不是她出来了,我还不知道要在森林里迷路多久呢。”
边说着,接骨木边打了个寒颤,她微微偏过头去看向被埋在土中的穆里尔——列莫宁娜坐在穆里尔的脸边,她一下下地舔着穆里尔的脸,好像要如此叫穆里尔睁开眼来。接骨木转回头,她悲痛且小心翼翼地问:“……她死了?”
“没,还没死。我是不知道要怎么做了。”托里托闭着眼睛躺在地上,“她身上热得不行,四肢又冷得吓人,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我只能是把她身上太冷的地方埋在土里保温。”
闻言,接骨木长舒一口气,但紧接着她催促道:“不对!赶紧给她挖出来!下了这么多天雨,现在泥里全是水,埋在土里根本没法保温!”
话音刚落,托里托立刻翻起身来刨着穆里尔身上的土,列莫宁娜也学着她的动作用手挖着那些松软的土块。在二人挖着病患的时候,接骨木将放在山洞角落用于煲药的瓦罐抱到了火堆前。医师将处理好的草药挨个丢入瓦罐中,这项工作琐碎无比且欲速则不达,接骨木还没处理完一半草药,托里托和列莫宁娜就已经将穆里尔从土里挖出了。擦了把手后,托里托默默地拿起角落没用的罐子到洞口边接水。雨水一点点落在罐子中,它们激起的小小涟漪犹如托里托摇摆不安的心。在罐中的水蓄了一半时,托里托开口问:“你把药都找来了,之后她应该就会没事了吧。”
“我不确定,没有医师能保证自己一定能医好人。”接骨木叹了口气,“再加上穆里尔这次病得实在太突然了,我们只能祈祷她能像之前一样自己扛过来……嘿,列莫宁娜,别把罐子弄碎了。”
托里托回过头去,她看见列莫宁娜此时正扒拉着接骨木的瓦罐,并试图将自己先前握在手上的野草丢到罐子中。接骨木一手抱着列莫宁娜一手将被丢入瓦罐中的野草捡出,她手忙脚乱的,身上处理到一半的药草落了一地。终于,接骨木将列莫宁娜夹在腋下、那把野草则被她握在了手心。接骨木将草对着火堆看了一眼,这位经验老道的医师开口道:“路边草?列莫宁娜,这是治外伤用的。”
“丢一起。”被夹着的列莫宁娜含糊不清地说,这便是巫师们在游历阶段最后一次听到她说话,“丢一起煮,会有用的。”
接骨木看了眼列莫宁娜,在思索再三后,她还是将手里的草丢到了瓦罐中。“总归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病了、要用哪些药才能好起来,”接骨木自言自语道,“既然如此,那便什么都试试吧。”
说到这里时,接骨木沉默了很久。她似乎心有不甘,似乎心有愧疚。在一声微乎其微的叹息后,接骨木才沙哑着开口:“但其实我们的药什么用都没有。”
在三位赫尔南迪斯的注目中,医师讲述道:“新的草药汤给穆里尔灌下去后她依旧没有任何好转,她四肢僵硬且冰冷,有几个瞬间我们甚至摸不到她的心跳……怎么说呢,这场病真的突如其来——它莫名其妙地来了,出乎意料地走了。我们不知道她是怎么康复的,就像是我们不知道她是怎么病的一样。她就像是野草一样,贫瘠又瘦弱,但也很顽强。在喝下药后,穆里尔烧了很久,反反复复地高烧再失温、失温再高烧,而这期间她一直昏迷着,但说到底没有真的死去。啊,当时的情况真的很吓人。她身上本来就没多少肉,连续几天的昏迷让她什么都吃不进去,没多久她连眼窝都凹下去了,变得和骷髅几乎没什么区别。”
托里托补充道:“嗯,过去穆里尔的声音其实没有现在这么嘶哑,是在这次重病后,她的喉咙才彻彻底底地坏了。”
“差不多是在暴雨变小、终于要停止的那几天吧,我不太确定她究竟病了多久,毕竟暴雨中的白天和黑夜没多大分别。总之,在那几天里,穆里尔突然开始回复生机。”接骨木边勾勒着地图边说,“最开始只是很短暂的一瞬,但在那个瞬间她确实半睁开了眼、唇齿间也开始吐出浊气,虽然之后她再次陷入了昏迷,但我们知道,她暂时不会离开人世了。一天后她再次睁开了眼,这下她便真的清醒了。只是她依旧虚弱,眼前不时有阴影笼罩,头脑也不够清明,喉咙干涸发不出声音——她实在受了太多苦。”
依照未来接骨木的手记来看,穆里尔当时的处境可比她所讲述的要严重太多:直至大雨停歇,穆里尔仍旧虚弱不堪,她四肢无力,几乎无法站立,只能勉强爬行;眼球浑浊,喉咙肿胀到难以进食甚至是开口说话。直到土地重新恢复往昔,穆里尔的身体才勉强转好了许些:虽然算不上健康,但至少她可以独自站立一瞬,而不是还没站起就摇摇晃晃地跌倒了。这场暴雨让穆里尔伤痕累累,从此,呼吸对她而言都成了一件需要努力才能维系的事。
但这一切都不为人所知道,接骨木不会将往日的残酷血淋淋地摆在桌上,穆里尔更是不会说哪怕一星半点自己所遭受的劫难。于是,谈话就这么轻飘飘地延续了下去。吉尔伯特好奇地问:“之后你们便决定停止流浪、开始往我们这边走了吗?”
“不。”一声嘶哑的声音自门口传来,房间里的几人朝门口看去,她们看见遛完马的、不知何时站在那的穆里尔开口说:“我们休息了一个冬天。在这期间我才笃定,我一定无法再继续下去了。那时我才决心停止流浪,而当春天到来时,我们开始走向杜鲁门庄园。”
小赫尔南迪斯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们依旧好奇地看着穆里尔,希望对方能将这段传奇往事的结局道尽。而余下的三位长辈脸上则写满了不同的惆怅——接骨木和托里托的眼里写满了感慨万千,贝歇尔则面露惶惶。这个家境殷实、家庭氛围却无比窒息的可怜人在面对穆里尔时总是尽可能地逃避关于长辈的话题——这不单单是为了他自己,真的——但在现下,穆里尔残忍地揭穿了贝歇尔想要粉饰和隐瞒的表象,她粗暴地讲述着往事:“我本想着回到自己的长辈身边,结果他死了。我没找到另外两位长辈的回信,她们应该也死了。我无路可去、无处可走,所以我们才来到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