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镇主街入口的大榕树旁边有一座平房,是以前生产队用来存放粮食的老仓库,修修补补之后就被用作舞狮队的训练场地。
李再安跟着黄灯进去,两人手上都拎着东西,分量不轻,光水果就有四大袋。
“这地方……”李再安打量道,“挺有年代感的。”
青砖黑瓦,门口石阶的边边角角还攀着好不容易挨过冬天以至于有点营养不良的苔藓,门槛特别高,腿短的可能要爬着进去。
“那是,它可是见证了晚清、民国、抗战、改革……”在前头带路的黄灯说,“这里最早的时候是老地主用来养戏班子的,后来地主没了,家产充公,就变成了生产队的粮仓。”
李再安就像个好奇宝宝一样四处看。
进大门穿过天井,还要再进一道门,沿着长廊走到尽头才是舞狮队训练的地方。
四方的场地,中间竖起高矮不一的木桩,回廊下架着牛皮大鼓,敲锣打鼓那一套家伙什都齐备。
场中也已经有人在训练了,动作十分灵活,跟会轻功似的,嗖嗖两下就从地面‘飞’上离地三米来高的木桩,上了桩还有跳跃、托举等一系列动作,配合得很默契。
这是李再安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观看舞狮,她傻在原地,一句卧槽行天下,“你们都这么练?轻功啊?”
黄灯忍笑,“算是吧……”
已经有人看见她们了,特别是还在练基本功几个小孩,都眼巴巴瞅着两人手上的袋子。
有点没回神的李再安被黄灯拽着去和一个大叔打招呼,从自己烂七八糟的记忆里扒拉出一段非常不堪回首的,也就是在路边被群殴那段,那时候虽然被打得没了半条命,但记得从大巴车下来的这个大叔,没想到这人竟然是黄灯的师傅。
至于大叔说的在爷爷家见过自己这个事儿,李再安没印象了,她爸刚把她送来这的那段时间,每天都有很多人来爷爷家,来了就要见她,问东问西,烦得要命,她一个人都没记住,倒是发了好几次火。
带来的东西都堆在桌上,看着挺多,但一人分一点也没多少了。
靶子叔把死贵的樱桃全分给徒弟吃,自己连味道都没尝就一个劲地说酸,“以后有空就跟小灯到这来玩,但别浪费钱再带东西了。”
“昂……”李再安没把最后半句话放心上。
吃完东西,黄灯换了舞狮服下场训练,同时换装的还有另一个组。
李再安对舞狮一点都不了解,看到黄灯拎起放置在架子上的黄色大狮头‘戴’了进去,另一个人钻进狮子尾巴。
觉得画面很有意思,她问靶子叔,“可以拍视频吗?”
“可以,随便拍。”红光满面的靶子叔笑得很开心。
李再安打开手机的录像功能,找准角度把大半个场地框进画面里,重点还是拍黄灯。
“狮子的颜色有什么讲究?”她之前在商场见过大红色,黄灯穿的这个是明黄色,应该也是有区别的吧,她在心里默默想。
乐于向年轻一代人说起舞狮文化的靶子叔就开始滔滔不绝,从舞狮起源讲到南北派,再细分到动作、神态、寓意、鼓乐等等。
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夹带着土白话,听得李再安云里雾里,半懂不懂。
但至少她知道了舞狮有南北之分,黄灯学的是南狮,广东那一带也叫醒狮,红色代表关公,黄色代表刘备,黑色代表张飞。
每一种颜色都有其独特的寓意,红为财、黄为庆,黑为勇,常见的就是红色和黄色,比赛或者踢馆的时候才会用到黑色。
南狮讲究神韵,狮头的眼帘和嘴巴都可以动,舞狮者需要有很扎实的基本功才能将动作做到位,与狮子神似。
敲响牛皮大鼓,黄灯撑着狮头在舞动,与搭档配合完美,从起势到上桩阵,腾、挪、闪、扑、回旋、飞跃……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她模仿狮子睁眼、洗须、舔/身、抖毛的小动作也惟妙惟肖,这些画面落在李再安眼里,就剩下一句:卧槽!好像!就跟真的一样!
她举着手机都忘了控制面部表情,嘴巴张得老大,傻愣愣跟个二五妹似的,就好像能穿越时空看到千年前的大地文化,那古老的鼓声和欢呼……
没有什么比看现场来得更直观、更震撼,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黄灯每做一个动作,她就紧张地跟着咽口水,生怕黄灯一脚踩空。
两‘只’狮子在场中追逐打闹,默契的配合将狮子的喜怒哀乐演绎得十分逼真,鼓点更像是一种指令,它在用轻重缓急的节奏给予舞狮者提醒,让狮头和狮尾的配合更加有灵魂。
咚咚咚……
狮头冲看的入迷的李再安抖了抖。
李再安懊悔自己没有带自拍杆,这样举着手机拍出来的画面太死板了,很多精彩的地方也没找到合适的角度录下来。
鼓声停止,中场休息。
把狮头取下来放一边,黄灯靠在木桩上休息,脑门上全是汗,头发都让汗水浸湿了。
李再安从桌上拿了一瓶水过去,千言万语化为俩字:“牛逼。”
就算是花几千块买门票,能看到这么精彩的舞狮,也算值回票价了,更何况不收钱,免费看。
黄灯抬手擦掉脑门的汗,拧开瓶盖,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瓶,才说:“谢了。”
“你练这个多长时间了?”李再安对黄灯真是服气,成绩拔尖,还会轻功,她现在觉得黄灯能飞檐走壁。
“差不多七岁的时候吧,我们这过年有庙会,看见别人舞狮就觉得很威风,跟爸妈闹着要去学,结果扎了半小时马步就哭着跑回家了。”
小时候就是图新鲜,三分钟热度而已,加上吃不下那份苦,很快就把舞狮很威风这件事给抛到了脑后。
“然后呢?”总不能就放弃了,不然哪来现在的本事。
黄灯把剩下的半瓶水喝完,“九岁的时候又重新有兴趣了呗,就断断续续坚持练了一年基本功,有基础之后就逐步增加难度,学动作,慢慢练上桩,就一直到现在了。”
刚学跳桩那会特别辛苦,每天都要练,踩不稳从上面掉下来蹭了一身伤,训练结束就扶着腰一瘸一拐回家。
从正式拜师学艺到现在,光是训练过程中摔伤进医院就有七八次,其他小伤不计其数,一套动作舞下来腰都快断了。
老爸老妈不赞成她继续舞狮也是不想她太累太辛苦,还经常带伤回家。
“牛逼啊……”李再安语文考得最差的时候也没下过120,但现在她词穷,除了牛逼就不会别的了,要不还能当场给黄灯吹一段彩虹屁。
打篮球是李再安干过的最费体力的一件事,实在想象不出八/九岁的黄灯是怎么把训练坚持下来的。
她之前是没见过舞狮训练什么样,今天见着了,旁边的几个五六岁左右的小孩一直在扎马步,靶子叔说他们就是在练基本功。
还有几个稍微大点儿的在练习上凳,已经摔下来五六次了,看着都疼,但人家还咬牙坚持,都没停下来休息。
而黄灯她们的舞狮训练给了李再安很大的震撼,就那种……激动人心,热血沸腾的惊艳。
“这才哪到哪啊,一会给你看个更厉害的。”黄灯扬手将空瓶子投进不远处的垃圾筐。
“行啊。”李再安感觉自己的血脉在觉醒,基因在躁动。
她俩也没聊多久,靶子叔就把黄灯叫过去和其他成员一块复盘刚才的动作,之后又立马开始新一轮训练。
跟黄灯的搭档叫庞钟青,去年高考落榜,现在已经不念书了,两人搭档舞狮有三年多,默契度很高。
但今天庞钟青状态不行,有一个动作是站在梅花桩上做后空翻,负责狮尾的她没稳住,连带着狮头的黄灯一块摔了。
好在桩阵下方都铺着厚实的海绵垫,在预估她们可能会翻车的地方也做了防护措施才没直接摔地上。
但黄灯的后背还是被杠了一下,庞钟青的下巴也磕到了木桩。
分量不轻的狮头砸在黄灯身上,李再安卧槽了一声,赶紧跑过去,有人比她更快,已经先一步拿掉了狮头和狮被,又将黄灯她们扶了起来。
“你没事吧?!”李再安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抖,不抖不行啊,她是亲眼看到黄灯从三米多高的木桩摔下去的。
“没事,就是碰了一下而已。”黄灯揉了揉腰,摔跤是常有的事,已经习惯了。
其他人也都习以为常,确定她俩都没事之后就散了,没像李再安这样大惊小怪。
“真没事儿?”李再安还是不放心。
“真,我要练到六点才能走,你是等我一起还是先回去?”
李再安看时间,现在都快五点半了,“等你一起。”
“你不回家吃饭?六点走就赶不及吃饭了。”
她一指那边桌上已经空掉的袋子,一切尽在不言中,她又不是饭桶,不至于吃两顿晚饭。
黄灯忍笑,“我不是那个意思……算了,那就等我一起再走吧。”
“昂……”她反复确认,“三米多高啊,你真没事?要不要上医院拍个片子?现在跟瑶皇请假还来得及吗?她该不会以为你装伤骗假条吧?能直接跟深哥请吗?我有他电话和微信。”
“……原来这才是你的真面目,”黄灯被她这股婆妈的啰嗦劲儿给吓到了,“安心在边上待着吧,等姐练完了咱就走,晚上请你吃夜宵。”
李再安双手插兜轻哼一声,“行,那我可就等着这顿夜宵了,姐。”
路过两人身边的庞钟青插话,“你俩一个姓黄一个姓李,没打起来也就算了,居然还能称姐妹,牛逼啊。”
黄灯给搭档一脚,“我从来不打架。”
庞钟青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别这么虚伪啊喂。”
她们又拿起装备开始练,李再安退回廊上,本来要继续录的,群里大官邀她视频。
她接了,镜头对着自己,“干嘛?”
这边的背景有点嘈杂,说话要很大声才能听得见。
“你这是在哪儿?”大官那张脸把整个屏幕都给占完了。
李再安就把镜头转过去扫了一圈,“舞狮训练,同桌带我来的。”
刚说完,婕哥和包儿也加入群聊,三张嘴叽叽喳喳比菜市场都热闹,加上这边也不安静,都没怎么听清她们在说什么。
李再安叹了口气,“晚上我再打给你们吧,现在有点不方便,环境也闹。”
大官立刻呸了一声,表情还特别夸张,“旧爱终究抵不过新欢啊,啧啧……你跟你同桌关系这么好?”没等酸完就猛地看见后头的桩阵上舞动的大狮子,大官爆粗:“卧槽!你后头那是啥?耍杂技啊?哪个是你同桌?卧槽!武林高手啊!”
摄像头对着训练场一角,李再安往边上多走两步就能让大官她们看到正在桩阵上训练的狮队。
她被大官这一叠声地叫嚷吓到心脏怦怦乱跳,“舞狮训练啊,我刚刚才跟你说过。”
她也回头去看,黄灯穿着毛茸茸的灯笼裤,套着狮头在桩阵上灵活跳跃,从张开的狮子嘴巴里看见李再安在举着手机跟人视频,黄灯就对着镜头模仿了几个狮子的俏皮动作:舔毛、挠痒、眨眼睛……
狮尾的庞钟青也很有默契地跟她配合,撅起屁股抖啊抖,仿佛桩阵上的就是一只活的狮子。
大官她们看得目瞪口呆,在手机那头使劲儿囔囔,换成弹幕的话就是满屏卧槽。
李再安笑了,冲黄灯竖起大拇指,她也搞不清自己那股子自豪感从何而来,反正听到发小们夸赞黄灯的舞狮很牛逼的时候她就开心得要飞起来。
她指着桩阵上的狮子冲镜头里的发小们说:“看见没?狮头那个就是我同桌,是不是特厉害特牛逼。”
“厉害啊,哪能不厉害!”
“牛逼啊,哪能不牛逼!”
“卧槽……”
然后闹着让李再安多拍点,还要讲究角度,镜头感啥的,气得李再安特想给三个发小一人一巴掌。
“差不多就行了,你们别没完没了,挂了吧,烦死了你们。”
为了跟发小视频都没法再录像,眼看黄灯已经从桩阵下来去换衣服了,李再安立马跟发小们说再见,好无情。
她拎上书包去找黄灯,这里没有外人,男女换衣服都是分开的,进来的时候黄灯正在套校服裤,上身是一件黑色短袖T恤。
高强度的训练让黄灯出了一身汗,头发都湿透了,有几缕粘在脸上,她朝李再安伸手,“纸巾在书包里,帮拿一下。”
黄灯的书包是红色的,李再安低头拉开链子,找到一小包纸巾丢过去。
等黄灯收拾完就正好是六点钟,跟靶子叔打过招呼,两人就离开训练场回家。
训练场离家有一段距离,李再安看了眼时间,问:“来得及回家吗?”
黄灯拽着她,脚步飞快,“你再慢吞吞地走那就真来不及了,快点快点快点……”
她们要先回到十字路口,然后再各自往家的方向走,分开的时候黄灯冲她喊道:“六点二十在这里汇合,准时啊。”
她挥手,“知道了。”
现在已经六点零五分了,再不快点她俩肯定都得迟到。
李再安飞快跑回家,一边换鞋一边喊爷爷奶奶,然后直接甩下书包冲上楼,五分钟洗澡洗头,一分钟吹头发,一分钟穿衣服,再冲下来穿袜子和鞋。
凌荷芝看她这么火急火燎的,就说:“赶不及了可以晚上回来再洗澡啊,哎哟,急成这样,晚饭也不吃。”
“出汗了,不洗不舒服,”她坐在凳子上系鞋带,手法粗暴且狂野地打了个蝴蝶结,然后起身拎了书包就冲出家门,“爷爷奶奶,我先去学校了。”
凌荷芝刚拿出饭盒想给她装点饭菜去学校吃,眨眼人都跑到院门口了,“这孩子,连饭都不吃了?等会儿肚子饿怎么办。”
“我和黄灯在外面吃过了!”
她快步赶到十字路口,发现黄灯已经在那等着了。
蓝白相间的校服,半干的头发披散着,红色书包挎在右边肩膀上,一只白色耳机掉在胸前,另一只塞在耳朵里。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辉在隐匿之前,恰好就照在身上,她站在那里看着李再安从路的那头跑来,一直跑到她跟前。
李再安呼吸有点喘,“卧槽,你也太快了吧。”
一样的校服,虽然不会太乖但也没有很出格的发型。
李再安的书包是那种好几种颜色以几个图形拼接在一起的很潮的款。
黄灯之前在网上看到过,是某游戏和某大牌的联名限量款,售价六位数。
太阳公公终于下山了,天色骤然暗下来,周围那些本来就没什么特色的街景越发黯淡无光,唯有两个女孩依旧耀眼。
黄灯甩了甩头发,“练出来的速度。”
现在就不是闲聊的好时候,‘胜利会师’之后两人又往学校赶,她俩已经算是最晚进校门的了,还特别倒霉的碰上深哥值勤。
领导手里的哨子吹得比什么都欢,逮住还慢吞吞走路的学生狂叼,“你们几个烂仔咪咪摸摸的干什么,还不快点回教室上晚读,还看什么看,快点!”
(注解:咪咪摸摸是方言译音,指做什么事情都慢吞吞的意思)
李再安不是第一次见深哥骂人,但完全不妨碍每次都震惊,她前阵儿心情不爽碰见谁都想找茬儿的时候也没深哥这么厚的功力。
这要换她以前的学校,哪个领导老师敢这么训斥学生,家长的投诉电话就能把教育局给打爆。
再看看麻高这些烂番薯,明显已经习以为常,耳朵跟塞了狗毛似的根本不听领导在吼什么。
该慢吞吞还是慢吞吞,连垂死挣扎都放弃了,宛如一条死鱼,懒懒散散给领导一个白眼。
从旧楼到新楼,有在认真上晚读课的就只有高一(3)班,其他班教室永远都是乱糟糟闹成一团,非要等深哥来吼了才消停。
“读什么?”坐下之后,李再安问,她实在懒得研究黑板右上角那一小块密密麻麻的课表。
黄灯从抽屉里拿出课本翻开,“English.”
上午的英语课,仙女已经布置了今天的任务作业:晚读课要背诵一篇短文,外加默写新学的二十个英语单词。
时间紧,任务重,所有人都在拿课本狂背,同桌之间再相互抽查。
今晚第一节是仙女的自习课,她会挨个叫学生出去背诵,背不出来就罚抄十遍,然后明天接着背,直到背出来为止。
默写单词是整个班的人一起,仙女说中文意思,底下学生就在本子上默写相对应的英文,写错或者写不出来也同样要罚抄十遍。
仙女的眼睛很尖,谁作弊或者抄隔壁同学的她都知道,后续惩罚也只会更严重。
在学校的时间变得异常忙碌,除了上厕所和喝水,李再安都无暇顾及别的,就连手机都没想起来要看,一心扑在各种作业和随时都有可能抽查的小任务上。
她以前还天真的以为这种高强度的学习一般都发生在高三阶段,没想到3班从高一就开始抓,而且3班的三大主科都是超前上课模式,其他科也会比别班提早三四课,下周开始会把周考安排在每天晚上的自习课。
真是要人命。
刚经历了一场惨无人道的英语背诵,现在又接到周考这种毫无人性的通知,教室里的哀嚎声接连响起,就差给台上的苗瑶跪了。
有胆肥的冒死谏言:“瑶皇,劳逸结合了解一下?”
“十点下晚自习,六点半上早读,中午还有一个半小时的午休时间,还不够你们劳逸结合?这种程度都不行的话你们躺棺材里吧。”苗瑶面无表情。
“……”
“有时间在这里跟我杠,还不如多刷两道题,”苗瑶环顾一圈教室,“我还是那句话,想学就老老实实的学,不想学的现在就可以申请转班。”
李再安靠着椅背在转笔玩,但凡有点脑子的都不会想转班吧,就这个烂学校也就瑶皇带的这个班还有点样,其他班那都是什么烂玩意儿。
别说普通大学,就是大专都没几个能考上,神经病才会想转班。
她偏头看了眼旁边只顾埋头写卷子的黄灯,那架势仿佛抬头听两句都是在浪费时间。
她叹气,也拿出刚发下来的那一沓数学卷子。
做呗,不然还能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