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羁绊 第1章 chapter 1

十二月中，江临下起了小雨。

晚七点，繁荣的城市陷入冷色调，在灯光和雨雾的配合之下显得富贵有余而人情不足。

坐落在寸土寸金的商业中心的清鸿阁是江临顶级的私人会所，来往非富即贵。当然，也偶尔混入些另有图谋的人。

顶楼的包厢里，灯火清明，甘甜绵柔的檀香气息混在薄薄的白烟里，从铜质香炉里钻出来。

餐宴已接近尾声，众人早已放下杯盏，有的在回顾着老同学之间的往日情谊，有的在高谈阔论。当然，其中不乏攀比和攀附者。

男人端坐在绿檀木椅上，疏眉朗目，气质矜贵，像是什么隐世家族的子弟，清清冷冷，与周围略显嘈杂哦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是今天这场同学聚会不可否认的话题中心，云都言家的二少爷，也是近日声名鹊起的N.S.科技集团的掌舵人，言辞年。

短短**年时间，N.S.在他手下从工作室蜕变到规模宏大且具有一定国际影响力的集团，仅仅一个人工智能健康管理系统衍生产品就已打入全球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日活用户近五亿，更别提其涵盖的其他业务。

如今集团总市值近两千亿，这般耀眼的成就，足以让他在一众富家子里独占鳌头。

“言总，都是老同学，你要打算做江临的市场，多多考虑我们公司。”

言辞年只礼貌性的微笑点头，并没有给对方什么实质性的答复。

他那双笔直修长腿交叠在一起，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点着椅子扶手，尾指上的银色戒圈时而磕碰发出声响。

身边的人没有消停的意思，继续呶呶不休，听的他烦了，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皱。

“阿年，你这趟来江临准备待几天？”顾宗桓脸颊红扑扑的，晃晃悠悠的靠到言辞年身边，顺便一胯骨轴子撅飞满脸谄媚相的昔日班长。

他这一看就是醉了，但事实上他并没喝几口，属于是人菜瘾大。

言辞年睨他一眼，咬咬后槽牙，又逼着自己放平心态。

“现在就想走。”

他这趟来江临是为了考察市场，顺带看个故人，没想到正好碰上高中同学组织聚会。他说他不想来，顾宗桓不依，软磨硬怕非要他来。

给出的理由是他在德国待了近十年，成日里身边围绕的都是一帮冰冷无情的精英理工男，要让他感受一下来自老同学们的温情。

结果，就这！

恭维谄媚的话他哪儿听不到，非大老远的跑这儿来听？

“诶？洹哥，你家那个干妹妹怎么没带着一起来？”说这话的人带着几分调笑的意味。“你妈不是想让你俩订婚来着，怎么也没见你带出培养培养感情？”

言辞年两眼一眯，扭头打量起坐自己旁边半天没有出声的男人，眼里藏着些嫌弃。

那男人嘴角挂笑，轻嗤一声，深邃的眉眼中浮起莫名的戏谑。

“张令岁啊……”霍洹眉梢一挑，“人家心气儿高，看不上我们霍家，听说今天要去相亲呢。”

言辞年一怔：相亲？！

这话一出就吸引了大家的注意，不一会就有好几个人围上来一探究竟。

毕竟吃瓜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真的假的，她这是不给你们霍家面子啊？”

“呦呦呦，一个害死亲妈让家里赶出来的黄毛丫头，还挑剔上了。”

“……”

言辞年变了脸色，墨色瞳孔中浮现出来自上位者的桀骜，不声不响的将挽在臂弯的衬衫袖子放下来，细细整理好，起身。

吱——

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声响打断了议论声，室内瞬间陷入寂静，落针可闻，气氛莫名的冷了下来。

淡漠的目光扫过乌合之辈，最后落在一旁不动如山的霍洹身上。

“无论如何，她始终是云都萧家唯一的大小姐，挑剔，才是正常的。”丢下这句话，他冷哼一声，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包厢。

木门沉沉合上，众人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

霍洹气恼的舔舔后牙，言辞年刚才那话很明显是说给他听的。

“他有毛病吧？上学那会儿就他跟张令岁不对付，今天怎么维护起来了。”

**

清河湖畔步行街。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张令岁缩在宽松的白色长款羽绒服中，贴着边边走，避开人群。

她那一头海藻似的长发披散着，带着点婴儿肥的小脸蛋被口罩挡去大半，只露一对泛着水光的眼睛在外，眨巴眨巴的看着路。

今天相亲见面的地方不太好找，七拐八拐的，她天生方向感又差所以只能紧盯导航，结果一个没注意就撞到了行人身上。

对向而来的一对小情侣，女生刚从男朋友手上接过奶茶，插上吸管还没喝到嘴里，被这么一撞直接脱手。

张令岁下意识的要伸手接，结果以失败告终。

杯子重重摔到地上，盖子被撞击力冲开，温热香甜的液体四溅，沾了两人一身。

“哎呀！我衣服！”

女生惊诧的看着自己裙角的奶茶渍，登时就恼了。“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

路过的人中有爱看热闹的停住脚步一探究竟，不一会儿他们周围就形成一个小的包围圈。

人多嘴杂的议论声让张令岁不可自控的后背僵硬。

稍缓一下，她顾不上自己衣服上的脏污，赶紧鞠躬示意，然后忙不迭地在手机上切换软件，两个大拇指飞快的点动屏幕。

“哎我说，你怎么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啊？”女生的男朋友看她在那捣鼓手机，怒上心头，往前一站，准备展现自己的男友力。“不是，你还准备摇人……”

没等他说完，张令岁手上动作一停，把手机翻转过来屏幕冲着二人。

温柔的机械女音随着屏幕上的光标移动缓缓而出：“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说不了话，衣服的干洗费和奶茶钱我赔给你们。”

小情侣：“……”

气氛陷入尴尬。

小情侣面面相觑，火气一下子就消了。

他们刚才竟然对一个聋哑人那么凶，这……半夜想起来都得爬起来赏自己一个大耳刮子，顺便说一句“我真该死”。

“没，没事，不用赔的，衣服我回去洗洗就行。”女生两手直摆，险些当场表演摇花手。

周围人群没散，细细索索的说话声不断。

好烦。

张令岁咬咬嘴皮，脸又往衣领里缩了缩，从随身背着的帆布包里翻出钱包，抽出两张红票票塞到女生手里，又鞠了个躬，撒腿就跑。

河对岸。

清鸿阁的另一个出口就在这儿，只不过相比起步行街摩肩接踵的人潮，这边要清冷一些。

恰好一艘画舫正行经此处，原本在赏夜景的游客不由得被伫立在青石栏杆之后的男人吸引了目光。

“钟肃，张令岁要相亲，查一下她现在人在哪儿。”

言辞年单手叉着腰，额前的碎发顺着寒风微微颤动，在他脸上投下一片细碎的影子。

电话那头正在嗦面的钟肃：嗯？我？

“老板，这，这怎么查？”

“……”言辞年哽住，他在考虑要不要换个助理，“她，在江临没几个朋友，所以，大概率是医院同事介绍的，明白了吗？”

“好的，我马上去一趟人民医院。”

那头，钟肃挂了电话直接戴上痛苦面具，看着跟前吃到一半的面仰天长啸，然后成功引得旁人用看吗喽的目光看他。

言辞年两手往栏杆上一撑，深深吐出一口气。猎猎寒风吹动他灰色大衣一角，却吹不散他心中的烦闷。

S.N.总部要迁回到国内，涉及到的事务十分繁琐，他这段时间忙的脚不沾地，所以就没怎么关注张令岁的动向。没想到啊……

属实没想到！

她竟然跑去相亲了。

这小丫头可太有想法了！

搓搓尾指上的戒指，他又叹了口气，直起身准备走，却不经意在对岸色彩纷繁的人群里瞄到一团白白的小玩意。

两岸相聚三四米，他看不清那人的脸，但是这熟悉的感觉让他无比笃定，就是他要逮的人。

男人眼神锁定目标，迈着他一米二的大长腿疾步跟上。

“钟肃，你歇着吧，我找到了。”

刚走出面馆的钟肃在冷风中轻轻的碎掉了。

钟肃：“老板，你但凡早一分钟打过来呢？我的面……”

手中手机发出提示音：“支付宝到账五百元。”

钟肃：“对不起老板，我承认刚才是我太大声了。老板您忙，老板再见。”

**

“您已到达目的地附近，本次导航结束。”

张令岁从手机频幕上挪开视线，后知后觉的闻到浓浓的咖啡味道。

她抬头望向店面的牌匾，看着上面「转角心动」四个字不由的眉心跳了跳：

这年头竟然还有店家取这么复古的名字。

想到自己今天来这儿的目的，她没再过多纠结，抬脚就往里走。

格子门框上悬挂的铜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柜台后面木簪束发的温婉老板娘闻声抬起头来。

“欢迎光临，请问需要些什么？”

张令岁理了理沾到脸上的头发，低头啪嗒啪嗒打下一串字，展示给老板娘看：

我是来相亲的，跟一位穿蓝色衣服的先生，请问他来了吗？

老板娘看完心领神会。

她这书咖店在这儿开了也有五六年了，因为没有强制最低消费，点不点单全凭顾客良心，所以一直被誉为相亲胜地。

这些年来相亲的她见过不少，大部分的小姑娘都会表现的害羞，不过害羞到不敢说话的，这是第一个。她笑意盈盈的指了个方向，温声道：“那位先生也刚到，在最里面靠着书架的位置。”

张令岁点点头，两手往口袋里一揣，按照老板娘指的位置找人去了。

店里的人不多，外厅有五六桌客人，再往里过了玄关就更清净些。

书架墙边，穿着灰蓝色西的男人翻阅着手里的全英文书本。面前的咖啡还飘散着袅袅水汽，他端起喝一口，金丝框眼镜瞬间覆上一层模糊滤镜。

灯光柔柔，走近的张令岁影子被拉长，印在木纹桌上。

男人有所察觉抬起头来，两人的视线正巧在空中相撞。

张令岁大致扫了一眼男人的长相，斯斯文文的，不算出挑，但看起来还算顺眼，她不由将介绍人梁医生口中那句“人老实，话不多”与他对应起来。

看起来还是符合的。

“张令岁？”他合上书本，起身相迎，骨节分明的大手递到张令岁面前。“你好，我叫林泛。”

张令岁礼貌性的跟他虚虚握了手。

“坐吧。”

张令岁点头，落座，顺手摘了口罩，露出清雅俏丽的一张小脸。

白袄黑发包裹之中，她肤若凝脂，眉眼弯弯。唇瓣如春日桃花一般粉嘟嘟的，一对轮廓流畅带着些圆钝感的眼眸清澈如水，看起来稚气无邪却又莫名透着股倔强。

这样的一副面孔倒是让人忽视了她近一米七的身高。

对面的林泛眼睛一亮，视线再难移开。

哒哒哒哒……

张令岁低头打字：你好，我的情况梁医生有具体跟你说过吗？

手机屏幕递到眼前，林泛回过神，点头道：“说过一些，知道你不会说话，没关系的，我不介意。”

他回话的音量控制的刁钻，不显得炸耳朵，但恰好能让屋里人都听清楚。

周围的人注意到这边，纷纷投来探究的眼神。

感知到视线，张令岁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这种被当猴子围观的感觉让她不舒服。

“不过，你这个是先天的还是……？”

你看，其实还是介意的。

张令岁无奈抿嘴，打字回复：

后天的，心因性失语症。

“哦，这样啊……”林泛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明显轻松了些。

“听说你很着急结婚，这一点我也是可以接受的，当下也流行先婚后爱，我们不妨尝试一下。我刚看了一下黄历，明天是个好日子，我们可以先去把领证了。”

他将椅子往前挪了挪，整个人前倾，想要离张令岁近一些。

嗯？靠这么近干嘛？还张口就结婚，这，这多冒昧啊……

张令岁下意识身体往后一缩，眉头轻蹙。

忍着不适，她面上礼貌微笑，低头又是一顿哒哒哒。

【张令岁】：笙笙，这个也不太行，感觉有点没边界感。

【张令岁】：救命！他怎么上来就要跟我去领证啊？！

凭借着多年练就的手速，她快速的给闺蜜发了消息，然后切回沟通用的软件：林先生，说说您的情况吧，我还不太了解。

她想着先打个岔，打断男人明天就领证这个荒谬的想法，然而……

这话传到人家那里就成了：我对你有意思，想多了解你一点。

风铃轻响，门再次被推开，身材颀长的男人挟着一阵寒意走进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