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朵在别墅住了三天。
不得不说,程寅书房里的这些文献帮了她大忙——再也不用担心论文不会写了。
庞郁回学校取东西,发消息说校园里人都走光了,食堂、便利店、图书馆也都关门了。
万朵听了,庆幸自己没回学校。
西山别墅舒适暖和,有吃有喝,学习累了还有徐姨和米米陪着,简直是人间天堂。她也终于知道,那天徐姨为什么知道她会来。
准确地说,是徐姨知道程寅要带一个会唱昆曲的姑娘来。
徐姨还说,她是程寅带回来的第一个姑娘。
万朵奇怪地问,季明珠没来过别墅?
徐姨说她也来过,但都是来找程寅一起开会或者出差,那不一样。
不过,万朵还是有些羡慕季明珠,羡慕她很早就能踏入程寅的世界,与他并肩。
这几天,程寅当真和他说的一样,只偶尔过来陪他们一起吃晚饭,或者拿一部新电影给季明珠们解闷,到了晚上十点左右就会离开。
通常是司机来接,每次看到他穿上外套,踏出别墅,万朵的心情就很微妙。
凛夜寒风中,男人背影高峻挺拔,清冷孑然。他站在黑色栏杆前等司机掉头,如雪夜静立的孤松。
那种感觉,好像她很坏,害他有家不能回。
这天吃完早饭,人在南城的殷赟突然给万朵打了个电话,问她是不是在北城。
万朵说是,以为是程寅告诉他的。
随便聊了几句后,殷赟劝她:“有什么事好好商量,总能解决的。”
万朵不明所以:“什么事?和谁?”
“你和程寅啊。”
“我和程寅?什么事?”
殷赟懵圈,试探问:“你俩……没吵架?”
万朵更懵,“没吵啊。”
“真没吵?”
“真没吵!”
反复解释,再三保证,殷赟终于信了。
不过,自殷赟知道二人没吵架,这通电话就画风突变,从关心直线变为吐槽。
“你没事多陪陪他,他一个老男人,也不知道怎么陪女孩儿约会,你主动点儿。”
万朵奇怪:“他出什么事了?”
“他没事,是你赟哥哥我实在扛不住了。再这么被他折磨下去,老子不用等到继承财产那天就得被他累死。”
“……”
“正好你在北城,约他出去玩玩,省得他一天到晚泡在公司,别人还以为他有什么问题……”
“……”万朵咬唇,没答应。
”就当哥哥求你,只要你们出去玩,所有开支哥哥给你报销。”
“那倒不用。”
“救命钱该花得花,烧香拜佛还得要钱呢……”
万朵无语。
电话最后,殷赟反复叮嘱她要把这事儿放心上,万朵应了,捏着手机一阵犯难。
怎么约他出去?
去哪儿?
听戏,他不喜欢。
看电影,在家就能搞定。
逛街?前两天她和徐姨一起出去买了厚实的羽绒服和棉鞋,没有购物需求了。
总不能再去动物园吧。
无奈,她发微信问庞郁。也不知道庞郁在干什么,迟迟不回。
万朵等了一阵子,烦躁地把手机扔到床上,出去练功。戏曲生,放假也不能放松。压腿、跑圆场、点翻身、串翻身,一天都不能落。
卧室虽没有练功房大,但也能将就。
万朵一边练功一边留意手机动静。
门没关,隐隐传来楼下徐姨和米米的说话声。万朵心里一动,有了主意。
北城有个著名的游乐园,里面的两个过山车,一个长,一个险,许多人慕名而来。
这几天听徐姨讲了不少程寅小时候的事儿,每次听到这些事,都有股强烈地想要穿越时空去抱一抱幼时程寅的愿望。
听说他从没去过游乐场,万朵当时就想着,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和他去一次。可寒假的游乐场人满为患,又担心他不喜欢。
一边练翻身,万朵一边琢磨,没听出今日上楼来的脚步声,不太一样。
门边到窗边,她一连串翻身过去,无聊地看一眼窗外,喘一口气,再翻回去。
到了门边,停下站稳,还没等气喘匀,眼睛晃到一个身影。
门口,竟然站着一个人,身高腿长,气质出尘。
心跳一下子疯狂提速,出了毛病似。
他倚着白色门框,笑着赞赏:“翻得不错。”
两天没见,他剪短了头发,露出平整的额头,看上去更加清隽。凭这张俊脸,这身腹肌,还有修长的腿,不禁让人想,如果他不当沐光的老板,当艺人也不会差。
万朵微微喘着气,拿旁边的毛巾擦了擦额头的汗,心跳不稳问:“你今天怎么有空回来了?”
问完,有些尴尬。
第一天到别墅,徐姨问他的第一句话,也是这个。
一模一样,包括语气。
程寅似乎也发现了,唇角轻勾,“今天周日。”
万朵脸热,回身去窗边茶几上拿起水杯,喝了一口,笑问:“程总也有周末吗?”
“也有的,”他说:“只要我想。”
以为他会跟进来,没想到他依然站在门口,能说:“以后练功可以去隔壁。”
万朵歪头,好奇地从门口往隔壁瞄了一眼。
隔壁一直关着门,她从没进去过,也不好冒然进去。
程寅似看穿她顾虑,转身往隔壁走去,万朵小跑两步,跟在后面。
这应该是靠北的客卧,被改成了储藏室。
中间都空着,只有东边靠墙有一排玻璃柜。万朵一个一个看过去,有米米得的奖,画的画,一些手办,还有一个显示温湿度的电子玻璃柜,里面放得都是——
万朵讶异回头:“你会吹笛子?”
程寅点头:“小时候学过。”
万朵弯下腰,凑近玻璃,仔细看长短不一的竹笛和玉笛,问:“你现在还会吹吗?”
程寅笑了下:“如果我说会,你下一个问题是不是叫我表演一段?”
被戳中心思,万朵有些不好意思,装出不在意的样子:“我们学昆曲天天都听笛子,我有个师兄吹得特别好,经常给我们吹。”
这话翻译过来就是,不吹就不吹,谁稀罕,反正有人给我吹。
程寅轻哂一声。
开了柜,拿出一根短竹笛。
以为他要表演了,万朵满心期待,可他只是放在手里看了看,又放了回去。
万朵:“……”不吹就不吹吧。
“你为什么学吹笛子?”她随口找着话聊。
“为了搬出程家。”他淡淡答着。
没想到会牵涉他的凄惨童年,万朵一下子愣住。
程寅瞟她一眼,好笑:“怎么不问了?”
万朵讷然。
程寅重新合上玻璃柜,转过身说:“吴女士说我有唱戏天赋,不让我上学,把我弄去一个戏班子学唱戏,为了能搬出程家去上学,想了一点办法。”
“什么办法?”
“吴女士睡眠不好,我就天天在院子里吹笛子、练嗓子,后来她就同意我搬出程家了。”
想象小小的程寅每天拿着笛子扰民,万朵“噗嗤”一声笑出来。
“嗯,那你还是不要给我表演了。”她虽然睡眠很好,但也不想被不怎么美妙的魔音折磨。
“你今天有事吗?”她问。
程寅挑眉,以眼神询问。
万朵纠结了一秒,果断开口:“米米说想去游乐园,你能不能陪我们一起?”
看着她期待的眼神,程寅笑了笑:“是米米想去,还是你想去?”
被发现了,万朵干脆默认,问:“那你想去吗?”
“不想,”程寅答得不假思索,顿了顿,又说:“但可以陪小朋友去。”
万朵自动把他嘴里的小朋友认为是米米,把自己排除在外。
不管怎样,他同意去了。
不必去游乐园,万朵的心情就已经经历了一轮刺激的过山车。
期待、失落,失落、期待。
从最低,到最高。
几乎是小跑着回房间,找出前几天新买的衣裳。
庞郁这时候回了微信——
郁郁葱葱的郁:别管他,去你最想去的。
阳光朵朵:嗯,我们打算去游乐园。
郁郁葱葱的郁:【汗】
郁郁葱葱的郁:又多又挤,要不,你还是参考一下程寅意见?
阳光朵朵:他已经同意了。
郁郁葱葱的郁:好吧,当我没说。
一切准备就绪,程寅开车,去美术学校接上了米米,三人一行直奔游乐场。
万朵和米米都玩过过山车,一致认为这是必玩项目。
程寅仰头看了看高度,不肯上去。
万朵和米米相互看了一眼,两人一左一右硬拉着程寅上去了。
不愧是亚洲最长过山车。
万朵玩得眼泪都下来了,米米也吓得腿发抖。
程寅却像没事人一样,要拉着两人去旁边更惊险的垂直过山车。万朵回忆起网上的评价,能让人三分钟体验上天、入地、想死的感觉。
她连忙抱住旁边的一颗树,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一样。
程寅挑眉:“想想你们两人刚刚是怎么对我的?”
万朵和米米两人再次互看一眼,哀求作揖,求程总大人大量。
好在程寅没和她们一般见识,自己去坐了。
万朵和米米坐在花坛边上,一起仰头眺望。
万朵:“你说他既然不害怕,为什么一开始不跟我们上?”
米米:“程叔叔是大人,不喜欢游乐园吧。”
万朵摇头:“不对,他刚刚一定是装的,让我们误以为他害怕。”
米米虽小,但思路清晰:“那他不和我们做旋转木马,也是害怕?”
这么一说,倒提醒万朵了。
“你说,他会不会是觉得刚刚那个过山车和旋转木马,都太小儿科了?”
两人第三次对视,都觉得这个解释最合理。
从游乐园场出来已经晚上八点多,程寅找了个附近的西餐厅,带两个累了一天的小朋友补充能量。
程寅和万朵吃的牛排,米米吃的意大利面。两个小姑娘眉飞色舞地相互分享了对方的主食,万朵又切一块牛排给程寅送去。
程寅看着那块牛排好一会儿,看得万朵以为他不想吃,都想再要回来的时候,程寅终于?起牛肉,放进嘴里。
咽下去之后,点评:“还不错。”
万朵高兴了,刚想再切一块给他,旁边包厢里走出一行四人。
其中一个,正是季明珠。
万朵最先看到了人,程寅见她发愣,回过头去。
季明珠披着大波浪,穿着小香风,身姿窈窕地走过来。
季明珠和程寅打完招呼,目光看向万朵,轻点了下头,又对米米说:“今天都去哪儿玩了?”
米米礼貌唤了声季阿姨,答:“去游乐园了,和程叔叔一起坐了过山车。”
这个餐厅离游乐园很近,季明珠猜到了,只是没猜到程寅也玩了。以她对他的了解,以为他顶多是过来接人。
季明珠心里不舒服,但脸色未变。她的三个朋友在楼梯口等她,笑着转向程寅说:“明早要飞长途的人,还是早点休息吧。”
程寅面无表情,不咸不淡道:“没事,习惯了。”
季明珠望了一眼楼梯边朋友,说:“那行,巴黎见。”
说完最后看了万朵一眼,笑了笑,又叮嘱米米有空去巴黎找她玩,转身离开。
一阵香风飘过,万朵突然没了食欲。刀叉停在牛排上,切不下去。
“你明天要去差?”她问。
程寅吃着牛排,“嗯”了一声,没了后续。
万朵想继续问他去哪儿出差,要多久,是和季明珠一起吗,话到嘴边,又没了立场。
协议女友,只是顶了个名,而已。
回去的路上,米米累得在后座睡着了。
万朵坐在副驾驶位,扭头看窗外。
从高楼到山林,从霓虹到星野,一一浮光掠影般从眼前划过。
窗外飘过几颗雪粒子,可也只有几颗,就不见了。
万朵微微叹了口气,被程寅听见。
“怎么了?”他问。
“听说北方下雪可以存住。”来这些天,一场雪都没下。
程寅一笑,“喜欢下雪?”
“嗯。”万朵点头,但凡是个南方孩子都喜欢吧。
“北城虽冷但也很少下雪,有几年一冬天也只下了一两场。”
“那你喜欢下雪吗?”她问。
“不喜欢,”他看着前方,直言:“太堵车。”
“哦。”万朵没了声,心说真不浪漫,怪不得找不到女朋友。
到了别墅,徐姨早等在门口,带睡迷糊的米米进屋。万朵站在副驾驶旁边,磨磨蹭蹭着。
程寅落下车窗,探头看她:“怎么了?”
“你出差多久?”
“七八天吧。”
那就快要过年了。
万朵努力笑了笑:“我的论文资料已经整理完了,小姑催我去广州过年了。”
事实上,万苍雪根本没催她。相反地知道她和程寅在一起,还说就算留在北城过年都没问题。
可万朵没别的借口。
程寅皱了下眉,解开安全带下车,绕过车头走到她身前。
院子里的灯光昏黄地亮着,他仔细凝视着她,片刻后,说:“好。”
又补充:“到了广州觉得无聊,再回来。”
“回来做什么?”万朵扯了扯嘴角,心想他也不在。
“回来看雪,天气预报说过几天会下雪。”
她摇摇头,“过完年,差不多就要开学了。”
程寅点点头,知道她多半不会再来北城。原本还在琢磨这次出差,能不能压缩行程,现在看来,不用了。
夜风又起,有种砭骨的森寒。
两人面对面站着,俱是沉默。
风声阵阵凄厉,万朵拂了下被吹乱的刘海儿,说:“谢谢你帮我收集资料。”
这话说过一次,当时还被他揶揄。可除了道谢以外,想不出还有什么话不逾矩。
“不必客气,有事给我打电话。”
这话,她也听过许多次,意味着该告别了。
她上前,极轻地抱住他。
羊绒外套很凉,木质调香被风吹得很淡。
手指碰到他,只是一秒就分开。
“再见。”
她没敢看他,垂着眼说完这句话,转身推开黑色铁艺栅栏,一溜小跑。
知道他在看她,却不敢回头,光是刚刚那个轻浅的拥抱就已经耗尽了所有勇气。
也不知怎么想的,只是想抱一抱他,不只是小时候的,还有现在的。
直到回了房间,心脏依然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书包都来不及放下,她飞快跑到窗前。看着他的车调头,重新上路。
昏黄的车灯一晃,最终泯于夜色。
今日一别,再见又是遥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