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黄呈绪走后,赵望和和谢知微一同出了尚言归的闺房。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游廊中,赵望和突然问道:“你对黄大人有意见?”
谢知微无辜地道:“卑职与黄大人无冤无仇,又怎么会对他有意见?”
赵望和道:“方才本宫与黄大人在说话的时候,你三番四次发出声响,当真以为本宫没注意到?”
谢知微也没觉得能瞒得过她,干脆说道:“是,卑职是无状了,但这也是殿下您希望的不是吗?殿下,您对他不耐烦了。”
赵望和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她,“你从何得知本宫不耐烦?”
谢知微认真道:“在和他说话的时候,您几次碰了茶杯,又因为对方是在和小公主在说话,所以您忍住了。但您好几次皱眉,卑职都看到了。”
赵望和沉默一瞬,然后继续走着,赵望和跟在身后,看着她的背影,有心想要问黄呈绪和她是什么关系,又觉这话太亲密了,以她的身份不应该问出口。
最后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想着黄呈绪举荐的西席自己倒是要好好考察一番才是。
梅经山是第三天下晌过来的,他登门拜访之时,赵望和外出与明国使团谈判尚未归来。尚言归身体已无大碍,也知梅经山是黄呈绪给她推荐的西席,自忖也是府中主人的她担起了见客的责任。
不过她去见梅经山之时,还拉上了谢知微。谢知微本就想看看这个人水平如何,当下就跟在了谢知微身后。
梅经山此时正在待客室等着,待客室里挂着不少大家的书画,他就站在书画跟前,手中拿着一把有些破旧的羽扇,却又身披大氅,个高消瘦,衣冠略有不整,将近四十岁的年纪,眉宇还有些狂傲。
尚言归走过来,开口问道:“可是梅先生?”
梅经山转过身来,见着是锦衣玉带的尚言归,想起好友的嘱咐,他耐住了性子,“正是在下。”
尚言归客气地行礼,“晚辈言归,见过梅先生。”
再狂妄,也不至于在面对公主的行礼坦然受之,再者他们现在还不是师徒关系,梅经山侧身避开了尚言归的礼,道:“公主不必多礼。”
尚言归起身,好奇地看着梅经山,道:“先生可是要应聘本宫的西席先生?”
梅经山双手负背,居高临下地看着尚言归,“有没有这一段师徒缘,还尚未可知。”
谢知微见不得他这般狂妄的样子,当下说道:“确实如此,长公主府也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踏进来的。”
梅经山当即哼了一声,“你又是谁?”
谢知微大言不惭,“公主的武师傅便是。”
尚言归拉了拉谢知微的衣袖,倒是很好脾气地护短,“师傅。”
谢知微只觉浑身一激灵,以前没能诱拐赵望和叫自己师傅,倒是今天从尚言归身上成功了,这一瞬间是说不出的激动,让她下意识挺直了胸膛。
梅经山一听是个武师傅,当即说道:“一介武夫。”
谢知微双手环胸,反讽回去,“百无一用是书生。”
梅经山狂傲地道:“文可安邦。”
谢知微道:“武可定国。”
尚言归不得不开口打圆场,道:“两位先生说得都有道理,自古文科安邦武可定国,向来都是密不可分的,缺一不可。正是因为如此,阿娘才会让小女找上二位先生教导,万不可失了和气。”
谢知微诧异地看向尚言归,没能想到这番话竟能从她口中说出来。
梅经山也是有些诧异地看了尚言归一眼,神色缓和了一些,手中的羽扇轻轻扇动起来,他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副字,道:“公主可知这幅字出自何人?”
尚言归看了一眼,道:“出自陈欲的《虞美人》,陈欲,前朝书画大家,以狂书出名。”
梅经山道:“可从他的字看出什么?”
尚言归道:“傲气。”
梅经山冷哼一声,道:“他能有什么傲气?笔锋虽说凌厉,可收笔犹豫,心境不稳。这是他五十四岁那年留下的笔墨,已然丧失了他年轻时候的锐气,沦为俗物。”
梅经山伸出羽扇指着其中一个竖字说道:“失了锐气,就只能用狂书来掩盖自己的心境残缺,他已为权势折腰,不过如此。”
谢知微蹙眉,她记得书院时候,山长曾叹息过陈欲风骨晚年不保,皆因他因为自己的儿子得罪了权贵,为求权贵留情而砸碎过自己最爱的一方砚台,但此事知晓的人少之又少。谢知微开口问道:“从何而至他是为权势折腰?”
梅经山看了谢知微一眼,“你知道陈欲?”
谢知微冷笑一声,“陈欲,前朝涌承人士,官至礼官大夫,死于民乱。”
梅经山见谢知微能答得上来,便不再出言嘲讽,说道:“到了晚年,他的字越发不堪,已逐渐丧失了自己的风骨,他为了不让他人发现,对外宣称封笔。我为了找到他的真迹,一度深挖此事,最后在一个老奴手中找到了他晚年的真迹。”
梅经山冷笑一声,“我欣喜若狂,打开看却发现不如孩童写的字,他已不再是他,他的字不配登上大雅之堂,枉费我花费了十几年的时间找他的真迹。”
梅经山抬头看着这一幅字,道:“这恐怕是他晚年,唯一一幅勉强能拿得出手的字了,挂在这里,倒也适合。”
尚言归却不满意,她眉宇冷峻,道:“就算是待客室,也不是什么都能挂在这里的。适合便是合适,不合适就是不合适,没有倒也一说。”
说罢尚言归抽出谢知微腰间配的弯刀,上前一步手起刀落,这一幅字被她手下刀劈成两段,下半截的字跌落在地上,滚地发出咕咚声。
谢知微看向墙壁,可见墙壁有着淡淡一条刀痕,她的力量虽不能收放自如,但显然也不赖,谢知微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心底对于尚言归的果断更是满意,身为她的女儿,就该有此魄力才是。
梅经山显然也没有想到尚言归竟会如此果断,他愣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了起来,“公主好魄力。”
“既是如此,不知小女可入先生眼?”
赵望和的声音突然从他们背后传来,却是今日事情已了,她归府来了。她穿着四爪金龙的朝服,黑与红的相映让她眉目越加威严。
“阿娘。”
“殿下。”
梅经山从未见过气势如此之强的女子,不愧是如今站在了权利巅峰的女子。他行礼得倒是心甘情愿,他向来折服于强者,而非权贵,“见过殿下。”
“免礼。”
她看着那幅只有一半的字,说道:“让梅先生见笑了。这幅字是本宫敬重的一位长辈所赐,故而挂在此处。不过……陈欲虽为权贵折腰以致风骨丢失,站在世人的角度,却难说对错。梅先生不愿为五斗米折腰,但本宫却认为活着才是一切的前提。”
赵望和看向梅经山,道:“就如先生您,也需为自己的愿景而付出代价,不是么?”
梅经山与赵望和对视,心中微颤,最后垂下眼眸来,“殿下说得对。”
人活在世,总有自己活着的理由,有为之而奋斗的目的。
赵望和让尚言归与谢知微二人退下,自己则是带着梅经山往府中花园走去,她边走边说道:“本宫的女儿无需学什么女学女诫,请西席也不是让人来教导她要变得知书达理,她是本宫女儿,就该是大胆肆意的。”
赵望和语气平静地说出了让别些男子谈之色变的话语,“本宫要她运筹帷幄,顶天立地,就以女子之姿。”
如此大逆不道之话,却是让梅经山眼睛越来越亮,他抚掌笑道:“谁道女子就该如何,男子又该如何?”
赵望和听罢微微一笑,“谁道武夫该如何,书生又该如何?”
却是方才他与谢知微的对话,赵望和也听了去。看来她早已回来,只是见着他们在谈话,故而没有入内。
梅经山扇着自己的羽扇摇头晃脑,一缕垂下来的发丝随着风摆动,扑在他的脸上,他浑然不觉,道:“不拘细行,不拘细行也!”
赵望和也没有对先前的事情揪着不放,转而问道:“明国使者为求和而来,不知梅先生怎么看?”
梅经山浑不吝地道:“横着看,竖着看,无论怎么看,都一样。”
“哦?”
梅经山道:“一样的无力抵抗。”
赵望和又问道:“就不怕鱼死网破?”
“他们不敢。”梅经山停顿了一下,面上的嘲讽不加掩饰,“能用钱和土地解决的问题,对于裕安帝来说,就不是问题。”
“看来梅先生对明国颇为了解。”
“谈不上了解,但看当下的格局就知。”梅经山道,“我为寻陈欲真迹曾去永定城,那里已弥漫着腐朽的气息,当真是一刻都待不下去。”
他眉眼越加狂妄和肆意,“没有什么比稳定更重要,横竖钱也不是从他裕安帝的口袋里掏出来,国库没钱那就加大税收,总能凑齐。”
“如今郸州和昌州已入长公主手中,乌州已是囊中之物,若不合作,挥兵入乌州,当乌州被拿下,裕安帝绝对坐不住,再苛刻的条件,也只能答应。”
赵望和目光落在花园处一截抢先盛放了的梅花,平静地道:“拿下乌州之后呢?”
梅经山道:“守住三州,再图裘州。”
“为何不是谭州?”
“谭州有肖元晟虎视眈眈,与其和胡国发生冲突,不如从明国内部入手。”
赵望和轻笑一声,“黄大人说梅先生不适合为官,本宫却觉得,没有不适合的人,只有不适合的位置。”
梅经山眼神一亮,他看向赵望和,却听赵望和说道:“不知梅先生何时能够入府?”
梅经山哈哈一笑,“明日即可。”
“如此甚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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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第六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