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望和从皇宫里出来之时,天色已晚。她从进入到马车里开始,就一直闭着眼睛,直到马车驶入长公主府,亲兵在外叫唤,“殿下,到了。”
赵望和有些疲惫地揉了揉自己双眼,从马车上下来时便已经恢复了素日里的从容,她见管家迎接上来,便问道:“言归休息了吗?”
管家哭笑不得地说道:“公主也是刚回来。”
“哦?”
管家道:“今日公主和您那位亲兵出去了,两人也没带个随从,就带了一个宫女照顾公主,出去玩了一天,才刚回来。”
赵望和轻笑一声,谢知微还真是顺着竿子往上爬,不过是昨天说过在这武夷城还没有人敢对尚言归出手,她便敢孤身一人带着她出门。
“她们现在在何处?”
“都分开休息了。”
赵望和便往尚言归所在的院子走去。
刚进院子里,宫女欲要行礼,被赵望和阻止,她隐约听到了尚言归说话的声音,她往前靠近,声音逐渐清晰了起来。
“知微姐姐说越是在巷子里的吃食就越好吃,就跟那句话说的一样,酒香不怕巷子深。今天我们去吃了巷子里的烫羊肉,果然好吃。知微姐姐还说了……”
“哎哟,我的小祖宗。”奶娘的声音响起,“那外头的东西干净么,您随便吃万一吃坏了肚子怎么办?而且您之前出去都没带随从,出点事儿怎么办?老奴虽然读书不多,可也知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小殿下可万万不要让殿下担心啊。”
赵望和的眉眼可见从柔和变得冷淡了下来,她不得不考虑,自己是不是传递了什么错误的信息,以至于府中的人对尚言归都过度地保护住了。
她是自己的女儿,出身高贵是不错,但也不是她不食人间烟火的理由。
赵望和推开门而入,奶娘正抱着尚言归说话,尚言归脸上的喜色已经不见了,只有看到赵望和的时候,才重新扬起笑脸。
奶娘诚惶诚恐地站起来,不敢再抱尚言归,恭敬又畏惧地行礼,“殿下。”
“阿娘,您回来了。”
赵望和应了一声,对奶娘说道:“你先出去吧。”
“是。”
待得奶娘出去,赵望和走上前来,牵起尚言归的手坐了下来,问道:“今日言归都去了什么地方?”
尚言归神色有一点忐忑,她才坐下又站了起来,恭敬而愧疚地行礼,“孩儿今日无状,没有带随从就出去了,还在外边胡乱吃东西,让阿娘担心了。”
赵望和看着自己的孩子,心中好似有一股气在酝酿着,这股气在翻腾片刻后又好似突然泻掉了,面对尚言归惶恐的样子,她叹息了一口气,把她搂入自己的怀里,让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
亲密的举动让尚言归耳尖泛红,心里的惶恐慢慢就化作了甜蜜,忍不住偷偷伸出手去搂住母亲的脖子。
赵望和柔声道:“言归可知道阿娘从五岁开始,就被送去了胡国的皇城乾定城?”
尚言归有些忐忑地点了点头。
赵望和便说道:“那时候阿娘什么都不懂,突然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朋友,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就只有你甘琳阿姨陪在阿娘身边。那时候对于你阿娘来说,做得最出格的事情,就是偷偷溜出去,和你甘琳姨在街上买吃的。”
尚言归从未听过赵望和说她过去的事情,此时听得眼睛亮晶晶的。
“冰糖葫芦、糖画、莲蓬、肉油饼、绿豆汤……乾定城前前后后所有街上会卖的吃食我都吃过,最好吃的就数那肉油饼,还带葱花香,后来啊,阿娘离开了乾定城,还会惦记着它。”
赵望和摸了摸尚言归的头,“阿娘自小也是吃惯了外边的东西,并不是说外边的东西就不能吃,阿娘不会因为你在外边吃东西就生气。”
尚言归蹭了蹭赵望和的掌心,“后来阿娘就回来了吗?”
赵望和摇了摇头,笑道:“阿娘十岁的时候就去了百川书院读书,那时候认识了……一个人。她啊,皮实得很,上天下地,简直是无所不干。阿娘在她的带领下,把所有的小馆子都吃遍了。就算是我不方便去吃的地方,她也会去打包带给我。她就放在自己的怀里揣着,带过来的时候还是温热的。”
赵望和想起那时候的谢念,眉宇越加温柔,“她轻功很厉害,就是这轻功用在了运送吃食上,不知道她师父要是知道了,该是什么感想。”
尚言归心生向往,问道:“阿娘,那这个叔叔现在在哪呢?”
赵望和道:“她不是叔叔,她是姨姨。”
尚言归更是兴奋了,“那姨姨在哪?”
赵望和神色莫名,她紧了紧怀中的孩子,“她啊,死了。”
尚言归怔了一下,八岁的孩子,已经懂得死亡的含义了。
赵望和抬头去看上方,看着宫殿屋顶下的层叠重木,“她死在了不该死的地方。”
尚言归伸出手去摸赵望和的眼睛,“阿娘不哭。”
赵望和笑了一下,故意在她的掌心中眨眼,眼睫毛扫在尚言归的小手上,痒得她一下子缩回了手,笑出了声。
赵望和亲吻尚言归的额头,“阿娘没哭,阿娘只是替她不值。”
尚言归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能紧紧靠在她身上,“那这个姨姨叫什么名字?”
“她叫谢念。”
“阿娘是想她了吗?”
赵望和没有意义地扯了扯唇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把话题重新转回了先前聊的事情,说道:“阿娘不希望你一直都只呆在长公主府里,原先让你去女学读书,也是想要你多些接触同龄人,可以的话交个朋友,只是她们让阿娘失望了。现在阿娘让你带谢知微出去,也是想让你看看外边的世界,你是我的孩子,眼光不能局限于这府邸之中。阿娘想让你看看,百姓们是怎么生活的,他们是依靠什么维生的。看看这座武夷城长什么样子,看看这颐国到底长什么样子。”
尚言归听得心生向往。
赵望和接着道:“从吃食开始认识这个城池,这也是一个办法,谢知微做得没有错,她没有让你带随从,也是因为让你放下身份,真正地融入到百姓中来。”
“待得你再长大点,就该出去历练了,总不能一辈子都呆在这里。”赵望和抚摸着尚言归头上的软发,“凡事都要一步步来,也不能操之过急。言归,你是公主,你不能被下人左右,你要有自己的想法,你要学会分辨一个人说的话是好是坏。你是我的女儿……”
不能成长得太慢了。
赵望和没有把余下的话说出来,她怜惜地搂抱着自己的女儿,“好了,跟阿娘说说,今日都跟谢知微去过什么地方?”
说起这个,尚言归就精神了,扒拉着手指开始诉说着今日走过的地方,看过的人,吃过的东西,见过的物什……
讲到最后,尚言归都把自己说困了,在赵望和怀里点着头,嘴里还说着:“知微姐姐说,让我从明天开始卯时三刻去找她练武……我不能迟到……”
卯时三刻…… 么?
赵望和眸色微深。
她把尚言归抱上了床,走出她的房间时对守在门口的宫人说道:“明日卯时三刻公主要练武,记得叫她起来。”
“是。”
赵望和看向尚言归的奶娘,奶娘惶恐地低下头来,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赵望和语气平缓地说道:“奶娘这些年辛苦了,如今公主也长大了,奶娘也该好好休息了。”
奶娘惊了,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双膝一曲,跪在了地上,“殿下,殿下老奴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老奴从小公主生下来就跟在她身边了,还请殿下不看僧面看佛面啊!”
眼见她声音越来越激动,赵望和眉头一拧,立刻有几个腰粗腿壮的嬷嬷上前来捂住了她的嘴巴拖了下去。
赵望和这才说道:“不是你做错了什么,而是她长大了。”
已经容不下生性怯懦的奶娘在一旁替她的人生指手画脚,也同样不能再让她对一个人产生这样的依赖心理,这会是大忌。
赵望和吩咐身边人道:“奶娘是大功臣,不要苛待了她,只是也不要再让她接近公主了。”
“是。”
做完这件事,赵望和这才走去了谢知微所在的院子。
谢知微已经洗漱完了,听得赵望和的到来,她也没有太过在意自己的打扮,还半湿的长发一拢,披上外衣打开了房门。
赵望和看了她一眼。
嫣红的脸颊柔化了她眉宇的英气,半散的湿发拢向一侧,倒让她看着更温柔了几分。但赵望和是气笑了,虚点着谢知微道:“本宫召见你,你就是这样迎接的?”
谢知微理直气壮地说道:“不是殿下召见我,是殿下来我房间找我,我在我房间里披头散发的怎么了?”
赵望和发现了,对着这样的人她着实没辙,对谢念是如此,对谢知微也是如此。她径直走进来,坐在了榻上,开门见山地说道:“你今日没带人就出门,你对自己就这么自信?”
谢知微坐在她对面,一边给赵望和倒茶一边说道:“自信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公主身边有暗卫,我感觉到了。”
赵望和略有惊讶,看向她,她笑着伸出了手指来,“至少四个。”
赵望和眸色变深,上下打量了谢知微一把,轻声道:“能察觉到有暗卫,倒也配得上教公主武功。”
谢知微灿烂一笑,“交给我殿下就放心吧,不会缺胳膊少腿的。”
赵望和又是生气又是好笑,只能摇了摇头,起身走了,“当本宫没来过。”
谢知微笑眯眯地说道:“殿下慢走。”
待得赵望和走后,谢知微重新坐了回来,她端起方才倒给赵望和的茶,一饮而尽,心里幽幽叹了口气。
这该死的熟悉感,真的让她很难恨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