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谢氏的丧仪进行了整整百日。国丧期间,文武百官皆着素服,入公署三跪九拜,举哀行礼。整个冬天,金陵里一切娱乐停摆,等到开春风暖气清,皇陵修筑终于完毕,及三月,天子领百官下葬文德顺圣太后于景陵,仪式浩浩汤汤,而等一切尘埃落定,宫城杨柳早已绿得浓翠。
殡礼完毕,闫风识收好行囊,如来时一般悄寂,离开皇陵时也走得静悄悄。
阳春三月,江南风物如画,因国丧期间禁民间嫁娶,整个三月,金陵的婚嫁便没停歇,民间的喜庆之风似乎也吹进宫墙深处,没过多久,宫中传出消息,道盛惠帝即将举行大婚,时间就定在一个月后。皇后是太后身前就已经定好的谢氏之女,另皇帝下旨,同时在世家里挑选三人册封为妃。
金陵里的红杏似乎一夜之间开遍全城。
青平坊内,怀墨提着小铜壶,蹲在花圃旁,一脸愁容。花圃里,墨兰花谢,几株春杏枝叶稀疏,枝条上一朵花也没有。
怀墨刨着土,忿忿不平道:“连花儿也趋炎附势,我天天松土施肥,怎的家家花开,就我家不开?”
刘伯从外头进屋,唏嘘一声:“方才庾侍郎家迎亲,婚车从巷口经过,好大排场哩。”
怀墨将手中木棍一扔:“刘伯,你是不是记错了,你瞧我每天浇水施肥,怎的这花还不开?”
刘伯瞅了眼他一旁蔫蔫的杏花树,双手一摊:“这我可不知道,会不会是你施肥太多,我瞧叶片都发黄了。”
怀墨又要开口,却听门口有人唤:“郎君在家吗?”
门房外站着个老仆,怀墨一瞧便忙不迭迎过去。那老仆他熟悉得很,正是丹安坊闫府的管事。
管事却一脸愁容:“郎君在屋吗?”
怀墨点头,两人走进院内,恰见闫风识从书房走出来。
闫风识抱着书,见管事模样,眉头微微一蹙:“可是出了何事?”
管事急道:“方才收到消息,不知怎的,女郎竟在待选妃子之列,不日就要进宫了。”
怀墨嘴张成鸭蛋,惊得跳起来:“这怎么可能,名单里并没有哇。”
管事叹气:“我也不知怎么回事,眼下女郎正在屋里收拾行李呢。”
闫风识脑中翁然一声,下意识紧拽管事手臂:“阿容,她可还好?”
对于这唯一的妹妹,闫风识的感情其实有些复杂。儿时他便知道,母亲不喜自己,却格外疼爱阿容,那时他不知其因,对阿容是有妒忌的。然而随着年岁长大,特别是父母接连亡逝后,他慢慢明白血亲亲缘的珍贵,也对阿容渐渐关心起来。他虽不信命,但内心里却惧怕那八字谶言的发生,因此他以办公方便之名搬离闫府,就是不想悲剧在阿容身上再次发生。
他人不住在闫府,却格外关注闫府的一举一动,他知道阿容已经十六岁了,有了自己的少女心事,如金陵大多数闺阁女子一般,她心中的那人是山巅之雪,高不可攀。作为兄长,他有义务为妹妹择一门好亲事,寻一个真真切切关爱她的夫君。但是,为何突然之间,皇家会选上阿容?
在去丹安坊的短短一段路上,闫风识心中起起伏伏,然而等他跨进内院,却见阿容面容平静,正指挥着侍女搬箱子。
几口箱子码在院子里,人一般高,闫风容见到兄长,并不吃惊,只上前行了一礼,又递上来账簿:“阿兄过来想必也听说消息了,您看看,我这些东西算的可还对?”
账簿上,全是这一年来庄子里的收成,闫风识并没接过,只凝着闫风容面,问:“你想清楚了吗?如果不愿,我有办法让你落选。”
闫风容杏眼微抬,她目光并无幽怨,反而若有笑意盈盈:“阿兄说什么呢,人人都盼着能与皇室搭上关系,如今有这样的机会,阿容岂能错过。”
闫风识拧眉:“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自然是真心话。”闫风容阖上账簿,“这些年,阿兄一个人支撑家里,实在太辛苦了,阿容无能,即便阿兄面对流言诽谤,也无法帮你澄清。如果我能当上皇妃,那些人定不敢随意乱嚼舌根,阿兄你也不会如此辛苦了。”
闫风识的眉头又紧了一分。他知道风容素来心气高,对于流言,她承受的苦恼不会比他轻,只是婚姻大事不能儿戏,何况还与皇室相关。
“自古伴君如伴虎,宫城里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若你是因为我,为兄断不能让你进宫,误了你一生。”
“阿兄。”闫风容加重语气,“阿容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我进宫不单是因为兄长,自祖父以后,闫氏一族日益凋敝,至如今,只剩你与我两人。阿容一辈子都活得谨小慎微,只因我知道,家族里无人依靠,我也知道,阿兄你这些年来,为了撑起闫氏门楣,付出多少辛酸,但是,阿容如果不进宫,我能选择的夫婿也只能是一个没落世族,如果一辈子都将卑微地活着,何不冒险试一试,为了阿兄,也为了我自己。”
闫风识眸光闪动,他深知阿容的性子,对于下定的决心,是怎么样也不会改变的。沉默半晌,他终是点头:“那好,你进宫那天,为兄来送你。”
出了闫府,怀墨瞅着脸色,小心问:“郎君,您真的任女郎进宫当娘娘吗?戏里不是都说,一入宫墙深似海,可海里不单有小鱼小虾,还有吃人不吐骨头的海怪哩。”
闫风识停下脚步,他面前,淮水碧波荡漾。
“风容的心性,注定不甘于平庸,如果我强行阻拦,反倒让她一生郁郁寡欢。”
淮水两旁,浓桃艳李,闫风识仰头,只见蔚蓝天际,一行白鹭飞过云端。
他正凝眸端详,却听怀墨诧异道:“咦,那人……”
他拉了拉闫风识衣袖,闫风识不由垂下目光。
青泠泠水面上,几条客船徐徐驶来,而其中一条,一人一头乱发,正光着膀子往水里捞鱼,怀墨踮起脚,喊道:“小陆郎君,小陆郎君!”
船上那人一抬眼,露出两颗虎牙。
有缘千里相会,远在千里的陆霁,竟这么闲晃晃出现在面前,的确让闫风识始料不及。他下到岸边,船已靠岸,陆霁站在船板上,抬手一指:“表兄,船上有酒有菜,可要一叙?”
闫风识展颜一笑,一扫心中阴霾。
他上了船,瞥见船舱里果然布好酒菜,一旁的笼里,还有几只小鹌鹑。陆霁用布巾净了手,长腿一跨,在酒菜旁坐下。
“表兄,你运气真好,我刚得了一瓶好酒,正准备加点菜,就碰到你了。”
闫风识见他黑了许多,整个人却壮实不少,又见他一脸闲适,不觉再次笑道:“你留下一封书信后倒消失个没影,岂不知这几月为了寻你,陆将军几乎没睡过好觉,既然你已经回了金陵,为何不归家,反而在这里闲晃?”
陆霁仰头,不过一瞬杯已见底,他长袖一甩,又夹起一筷子刀鱼:“表兄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我就这么回去,老头铁定揍死我,既然如此,我还不如在外头逍遥几天……嗯,这刀鱼真不错,表兄你别杵着,快尝尝。”
闫风识见他如此没心没肺,反倒放下心,他拿起筷箸,吃了几口,刀鱼鲜嫩,倒是美味。
“这刀鱼可是我在江阴亲手捕捞,可别说,江阴的刀鱼口味的确一流。”
闫风识凝他一眼:“你不是从长沙郡回来的吗,怎的会去江阴?”
陆霁小心剔着刺:“青汀想在祖籍为她阿姊建衣冠冢,我送她过去,回来时顺便去了江阴。”
闫风识蹙眉:“你们从长沙郡返回可算顺利,没有遇到虎贲卫一行?”
陆霁抹了抹手,突然正色道:“我正要同你说一事。我这一路倒是顺风顺水,什么牛鬼蛇神都没遇到,只途经东阳时见到一纵车马,神神秘秘的,旁人不知,我却一眼瞧出,那是一支精兵装扮的队伍,我跟着那队伍走了三日,你知道他们最终去了哪里?”
闫风识挑眉。
陆霁又喝了一杯酒,才压低声音道:“正是会稽。表兄,我刚回京,便听说前些日子皇帝不临朝,而就是那段时间,那支车队偷偷摸摸进了会稽。我在会稽苦等两日,才见那车队从旅店出来,他们一路避人耳目,最终去往之地却是会稽王府。”
闫风识眸光一动。
“那会稽王瞧着面善,可王府里竟到处暗藏机关,亏得我身手不凡,连破数道阵法后终于成功进到园子里。我躲在假山后,等了一盏茶时间,便瞧见管事领着一人进了书房,那人,你绝想不到,居然是萧尚书。”
“萧鼎?”
陆霁眨眼,贴近他耳朵:“我听说萧尚书统领朝野庶务,这些日子很得人心,但他居然秘密去往会稽,还掩人耳目密会会稽王,表兄,你说,这人究竟意欲何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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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第9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