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七年冬月,大雪连降十日。冰雪封城,贫弱之民冻死者甚众。
大雪过后,处处枯槁。但更令天下震惊的是,先帝元后,文德顺圣太后谢氏突然崩逝。
太后死因,众说纷纭,有曰其为大盛殚精竭虑,以致沉疾郁积,另有知晓内情者却摇摇头,只道了一句天道无情。
这话就值得琢磨了。
天道固然无情,但太后一来不到知天命之龄,二来往常凤体康健,偶有风寒,也不过几日就好,何至于这么突然发病而逝。
不过群臣揣测归揣测,国丧大典的礼仪却不能疏忽,特别是皇帝下旨,所有一切,均仿效圣祖元后规格。一时间,各部忙作一团。
但很显然,这其中并不包括闫风识。
闫风识告假后,一直赋闲家中,他人虽不在朝廷,可朝廷的风雨声他亦有所知。自那日采薇来府,一连几日,他苦苦思索的不但是药王孙为何要抓她们,更疑惑于他背后效命之人。若是药王孙真与仙人皮有关,那岂不是说明当初他并没有被陆霁下药迷惑?想到这里,闫风识心头忽升起一阵寒意,那日他找药王孙是临时起意,可药王孙之后的表现却连他也蒙蔽过去,那岂不是说明,有人早已预料到自己的每一步行动,并提前部署,甚至于仙人皮的隐秘也是那人故意透漏?
庭院里冰雪皑皑,一片洁白里,苍绿之色格外醒目。怀墨站在廊芜下,叉腰叫道:“咦,这株墨兰居然开花了。”
闫风识偏头望去,雪地里,墨兰花开,粉紫花儿迎风摇曳。他看了一阵,不禁恍然,墨兰之心,不在清贵自赏而在忍耐坚持,想必,这也是母亲喜欢它的原因。
他收拾好笔墨,从内室走了出来。怀墨见他竟穿上官服,不禁讶异问道:“郎君,您这是去哪?”
闫风识仰头,明靛靛天际下,皇城庄严。
午后的宣阳门,白雪初融,明光依旧,宫门口官吏步履匆匆,闫风识紧着廊檐下走,有相熟同僚见着他,不觉诧异打着招呼。闫风识回以淡然一笑,他知道如今金陵内外,关于他的流言已经满天飞,流言止于智者,但这之前,他却不能因噎废食。
明光殿上,挂着白幡。闫风识躬身立于殿前,静听禁城深处,隐隐梵音吟唱。等了片刻,天子一身素衫,从内殿里走了出来。
闫风识神思一凛,垂下目光。
卫珩正襟危坐,他虽面容苍白,但眼神清明,瞧上去也不显病弱。他抬手一挥,内侍便将一沓奏封呈递而上。
“禀陛下,臣谨遵圣谕前去巫山,虽没有彻底弄清,但也查出一些线索。”
卫珩展开奏封,目光淡淡扫下。
“赵循琸?你是说巫山虎贲卫统领监守自盗?”卫珩凝着奏封,声音不辨喜怒。
“三月春等物之所以能流入金陵,若非巫山有人接应,是万难做到。赵循琸罔顾圣祖圣谕,不但随意出入苗寨,还窃取苗族族长之位,这些都是臣亲眼所见。”
卫珩将奏封一掷,凤眼微沉:“朕知道了。朕念他是父皇委任之人,故而让他继续统领虎贲卫,没想到他非但不尽职责,反而心思异动。朕平生最恨欺上瞒下之徒,闫卿,你在奏封中说,他已经离开巫山?”
闫风识拱手:“臣已派人一路追查,可惜仍是没有他的踪迹。”
“毋怪你,此人既与金陵中人勾结,必然有暗通渠道。”卫珩眸光闪动,沉吟片刻后道,“这样罢,追查赵循琸一事朕会另派人,如今正值国丧,再过几月又是父皇忌辰,朕要派人去修缮皇陵,别人不放心,想来想去还是你比较妥当。”
闫风识的身子微微一顿,他慢慢抬头,御座上,少年天子目光冷然,正一瞬不错地望着自己。
不容多想,闫风识已躬身应是。
出了明光殿,宫苑深处传来数道钟声,闫风识回头,见灰青廊芜下,站着个身着缟素手抱木奁的老人。他虽年老,但面净无须,一双老目迥然有神。闫风识拱手,道了声“常公公”。
常忠颔首,微微一笑。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汉白玉宫道慢慢而行。
这世上,无巧不成书,但在宫闱里,巧合太多只能是刻意。上了年纪的老人,一般走三步便要缓一缓,但常忠不然,虽然抱着个大箱奁,却依然气都不带喘。
闫风识有心替他抱上一程,常忠只挥手:“多谢少卿大人,只这里面装的是往年太后赏赐的旧物,太后对我有恩,她的赏赐老夫却不敢劳烦大人。”
闫风识状作恍然,顿了顿,常忠又道:“闫大人,老夫这几日翻阅典籍,读到一处甚为不解,还望您指点。”
闫风识停下脚步,他们脚下,御桥水流结冰,水底犹有红鲤游动。
“指点不敢当,不知常公公读的是哪一处?”
常忠笑:“正是‘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1]。”
闫风识眸光一滞,又听常忠道:“贤明若周公,也有受人诋毁而不得不避祸辞相之日,若非后来电击金滕,谁能知晓他的一片忠心,可是这毕竟是老天相助,古往今来,兄弟阋墙,父子相残的事例数不胜数,可能他们一开始也有周公之心,只是后来受诋毁而不得不反戈相向,你说是吗,闫大人?”
远处宫墙边,内侍带着一队人经过,闫风识撤回目光,对上常忠探究的眼神,正色道:“周公是圣人,圣人之所以称为圣人,在于他们本心纯正,您说的那些人即便曾有周公之心,也并不乏王莽之志,他们后来倒戈,不是不得不为之,而恰是他们心中所向。”
常忠眉毛一沓,脸上又浮起笑意:“那么,如果是闫大人,您是愿意做一代贤相周公,还是乱世之雄王莽?”
闫风识展颜:“常公公说笑了,闫某一介草民,幸得陛下赏识,应鞠躬尽瘁以报陛下知遇之恩,周公之才非我能及,王莽之志亦非我所愿,闫某这一生,但愿俯仰无愧天地足矣。”
常忠一笑,愈发深不可测:“那么常忠就在此遥祝闫大人得偿所愿。”
闫风识再次拱手,两人在御桥桥脚告别。
出了禁城,宫道两旁松柏苍翠,闫风识走在树荫下,脸上的表情沉寂下来。这一趟入宫,他原本以为陛下会让他继续彻查巫山一事,没想到……修缮皇陵,说起来名头大,但谁不知这是变相贬官。陛下,终是被流言所扰了吗?
闫风识嘴角升起一抹苦涩。
是了,古往今来,千年岁月里也只出了一个周公,但即便是周公,也有被成王忌惮的时候,何况是他呢?
树荫深处传来一道轻呼,闫风识兀然收敛心神,他还没回头,身后已有手覆上自己肩臂。
“闫大哥,呀,果真是你。”
闫风识凝眸,那人却蹿过身,一张圆脸满是惊喜。
“阿牤,是你,你怎么进宫了?”自上次夜探道观后,阿牤便认识了闫风识,他素来自来熟,和谁都能说上两句,一来二去,便是若闫风识这般冷肃的人也待他亲近几分。
阿牤伸手一指,不远处几个货郎正在卸货:“我在炭火铺找了个运货的活计,每日就跟着送一趟。不过,我进宫却不是为了赚几个铜板钱,而是——”他将手挡住唇,闫风识躬身,便听他压低声音道,“闫大哥,你知道我头头在哪个宫吗?”
闫风识微微蹙眉,萧娇与这帮流民童子的关系他是知晓一些的,只是没想到他胆子这般大,竟为了寻她冒险进宫。
闫风识颔首:“这些日子郡主没回府,听说一直在宫里,如今太后崩逝,想必她一直在长禧宫内。”
“长禧宫?那是哪?为什么头头要住在那,不能出宫?”
闫风识眸光一顿,对于阿牤,萧娇就是萧娇,她是流民童子头头,却不是宣城郡主。他纵然早熟,却不理解太后之于萧娇的特殊与重要。
如今太后崩,她必定很是伤心。当初他答应她回来后就去看她,如今即便他想,也是不能了……
闫风识眼神一暗,又见阿牤正翘首望着,等着自己回答,才拍了拍他臂膀,道:“长禧宫是她阿婆的宫殿,如今她阿婆去世,她按礼要服丧,恐怕还有一段时间才能归府。”
“吓,原来是这样。头头的阿婆去世了,她应该很伤心的……不过既然她安全,那我就放心了。”阿牤拍拍胸脯,扭头望了望,又道,“闫大哥,那边货就要卸完了,我去了,等下次再和你说。”
他甩甩衣袖,转身钻过林子。
闫风识循他离去的方向望过去,树林尽头人影憧憧,辚辚车轮之声响起。
闫风识看了半晌,转过身。他身后,长禧宫黛青琉璃檐影渐渐模糊,而他身前,一径幽幽,闫风识不再犹豫,提步走出宫门。
从金陵到皇陵,不过三日行程,闫风识轻车简从,告别大理寺,一头扎进皇陵修葺中。他虽一心避世,奈何世事无常。
他绝想不到,再次回到金陵,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注:[1]出自白居易《放言五首·其三》
除夕啦,祝大家新年快乐 新的一年幸福安康 蛇行大运[红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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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第9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