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人是个穿着浅绿色春衫的枣子脸婢女,一看就是从后衙来的县父母家眷。估计是衙门开天辟地第一回有了女吏,实在不知道怎么对待她们,思来想去后仍然依照后宅的规矩跟她们交往。
婢女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来前头,——这已经很不守妇道。可既然身体已经出格,至少舌头还是要守住,这么想着她就夹着尾巴闷头带路,一句话不多说。
跟走的是阎王路似的,滑稽得人想笑!
好在平安县兴文,大家都奉行暗地里捅刀子拆台,给人下|药,找人破坏姑娘名声的事,都是被人鄙夷唾骂的,况且这里又是衙门,所以还是跟着她走了。
两人很快到了地方。
县父母待客的地方是靠近后衙的一个花厅,再往后就是县令住宅,布置得花团锦簇,往里还有个小花园,环境幽静雅致。
花厅里飘着甜腻的点心香和茶香,瞧着不像打擂台,倒像是好友来访,崔疏葎眼尖,没走进就看到里头三个人都是站着的,没一个人落座。
她叹了口气,看起来自己今天这个雷是不能不顶了。
屋子里程怀安在肚子里把施玄成骂了个狗血淋头,他连夜让人写好了文章,天不亮就有衙役带着文书走街串巷打算把许里正做的丑事昭告天下。
人还没走出二里地,突然一群和尚跑出来把人叉到庙子里喝茶念经去了。
姓施的登门还说人是自愿顿悟的。
有自愿得回来眼冒绿光干了三碗大肉的人么!
程怀安看这些和尚态度这么强硬,一下也不敢再派人了。
这时看到崔疏葎,跟见着亲人似的招呼她:“好孩子,快来坐。”
崔疏葎两步走过去,一下就被按在了右下方的椅子上,她已经做好了要见到冲喜郎君的准备,但真的看到施玄成其人还是有点发愣。
施玄成十**岁,比她想象中的正脸要年轻得多,不像他的背影看起来老气横秋的。
屋子里还有昨日崔疏葎见过的两个衙役,两个人都看着施玄成夸他长得一表人才。
程怀安指着瘦的那个叫了声金满福,又指着胖的那个叫了声康安泰,接着就笑着对施玄成和气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什么事大家坐下来慢慢说。”
施玄成面上冷冰冰的没有一点笑模样,等看清了崔疏葎的脸,脸色更淡了三分。
他是认识崔疏葎的,崔家酬神拜佛四时五节,都喜欢在施家名下的铺子买香蜡纸钱,他的铺子离喜盈门近,谢娘子又是个极精明的妇人,常带着杀猪巷妇孺去他那杀价拿东西。
施玄成偶然也见过几次崔家姐妹。
更何况他们还有婚事。
崔疏葎注意到施玄成的目光,若无其事地行了个礼,八字没一撇,大家还是做个陌生人比较好。
施玄成一看就懂了,崔小娘子肯定对自己是不太满意的。
不满意那就更好了,施玄成心中生出一点笑意,对崔小娘子来说,他是个突如其来的未婚夫,对他而言这门亲事已经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施父施母只是家族联姻,夫妻两个生下他之后就各自清修去了,两人说是夫妻实则水火不容,平日甚少见面,唯有面对儿子时,两人才会装作幸福夫妻。
看多了夫妻间的虚情假意,施玄成本来是不打算成亲的,但轮到儿子,施父施母死活不同意了。
他实在无法,不过他想,与其娶一个需要无微不至关照的妻子,不如娶一个有自己事做的忙人更妥当。
到时候他们可以互不打扰,安安稳稳地过完一生。
所以当父亲母亲误会他铁了心要出家,问他要不要头顶金光给崔小娘子冲喜时,他立刻就答应了,即使崔小娘子一命呜呼,他也可以顺势搬出施家,更能借难忘亡妻为由不再成亲。
崔小娘子逐渐康复以后,他也没有打算反悔,如今一看崔小娘子对自己并不热情。
施玄成反而对她多了一分好感。
这时候再听程父母的话,也没那么刺耳了。既然他同崔小娘子是实打实的未婚夫妻,那在外人面前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没面子。
施玄成还是颔首入座了,只是占的不是左下方的椅子,而是崔疏葎身旁的那把。
程怀安笑得更开心了,能给她面子就好,就怕你不给呢!他端着茶碗喝了一大口对着崔疏葎直乐。
原本他是死马当活马医,谁知道真找来一员福将!
崔疏葎不知道怎么回应这道目光,只好转头硬着头皮跟施玄成搭话。
她问:“你今日来做什么的?”
那圆觉大师难不成同许里正有八拜之交,竟对他死后名声老中到如此地步。
两个人从来没见过面,在这种氛围下倒也能一句一句说下去。
“我今日是代圆觉大师上交物证。”施玄成说着,从大袖里拿出一叠厚厚的书信。
这一看就是案件相关的东西,崔疏葎先看了眼程怀安,程怀安乐呵呵地拉着金满福和康安泰在说话,似乎有意让他们相处,见施玄成有了点好脸色,还给了崔疏葎一个“放手做母老虎打跑武松”的表情。
崔疏葎立刻从善如流地接过东西,薛茹云怎么讲都是崔家旧识,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总是让人感叹。
看那纸张的泛黄程度,显然年份不轻。
放在最上边的是一封圆觉大师亲手写的证词。
她打开洋洋洒洒的几页纸慢慢看起来。
圆觉大师信中自称是在慈云寺赎罪的僧人。
他写道:许里正名唤许兆年,今年四十五岁,家住隔壁多宝县猫儿乡,是猫儿乡有名的大善人。
往下说的就是两人的渊源。
已经年过五十的圆觉大师信如其人,说什么都娓娓道来,用的都是大白话,很不打机锋,看的人也不觉得枯燥:“我父母不详,还在襁褓中被砍柴的师父捡到,在天华山的野庙中一直长到十五岁。那年是个大旱年,庄稼颗粒无收,庙子里养不活许多和尚,主持最后就让我们这一院的和尚下山化缘,说是一院,实际只有四个,也就是我和我的师兄弟以及师父。”
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到生死关头,也挺会壮士断腕,崔疏葎暗想,又道:“这说是化缘实则已经是让他们去死了。”
老百姓越穷和尚越肥,和尚都没钱了,外头还能有什么钱?
施玄成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佛门中人在危难时都是似死如归,可一个小沙弥,他自然不想入地狱。况且人在挨饿的时候总会做出许多非人事。”
崔疏葎听他语气中有淡淡的讥讽,反而也对此人多了一分好感,她最讨厌那些鬼迷心窍的邪人。
圆觉对此也并不忌讳,洒脱道:“目睹一路同行的师兄师父逐渐饿死后,我突发奇想,想着干脆落草为寇,师父说坏事做多了以后要堕入阿鼻地狱,我就打算多抢几个人吃饱了下去做鬼王,我又懂佛法,如此等闲和尚也就收不得我了。打算好以后,我在路上捡了把缺口菜刀,跟在一个年轻人身后准备行凶。”
这个年轻人就是许兆年。崔疏葎想。
“许兆年彼时只是个丧父少年,涝天大太阳底下,同样面黄肌瘦的许兆年带着父老乡亲四处挖掘水源,看到跟了自己一路的沙弥,他勒着裤腰带分了半个馒头,又给了我一把能做种的稻米。
许兆年说:‘农民只要有地有种子就能活下去,你该不会连我们都不如?’
说完又邀请我一起去挖井找水源。
我看着一望无际的农田,密密麻麻的人群趴在上头翻找粮食,想,人跟蝗虫并无区别。
许兆年这一句话把我拉了回来,我看到了去趴下来的人都有一双不认命的眼神。
他们有旺盛的生命力,这是人跟虫不同的地方。”
施玄成这时缓缓道:“之后师父鬼使神差地丢下菜刀,跟着许兆年挖了十几天井,直到井水冒起来才抱着一袋干粮跑回寺庙。回去后就把稻米种在慈云寺,每逢灾年厄月,便带着寺中弟子一起把稻米分给受灾百姓。”
圆觉一直记得许兆年,甚至还小人之心地悄悄派人去打探,看许兆年有没有在外败坏他的名声,可许兆年一直守口如瓶,也从来没找过圆觉。这些年圆觉渐渐看开了这些事,总是邀请他来小住。
许兆年也在书信中说很想来拜访大名鼎鼎的慈云寺,可他忙着猫儿乡,二十多年来竟一直没能踏出乡间半步。
看到这里,崔疏葎总算理解了圆觉大师为什么非要为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翻案,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即使是至亲也很少会有人去做。
许兆年之与圆觉,许兆年才是点化圆觉的真佛,对于一个佛|教|徒,没有什么联系比这个更紧密了。
而这样的良师益友,竟然在他的盛情之下踏上不归路,圆觉自认无论如何也要给许兆年一个交代,只要有半分疑点,即使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让他安息。
崔疏葎放下书信想,信上说许兆年二十年来从没踏足平安县,那就跟遗书对不上了。
昨日金满福和康安泰分明说的是上头写了两人多次暗通款曲,只是许兆年从未得手,而且隔着一个县眉来眼去那还是有点难度的。
圆觉大师作为当地德高望重的道德表率,他的证词可信度很高,又是在他不惜损伤自己名声也要为许兆年做保的情况下,可信度就更高了。
她把这话咽下去,转头问:“许里正事务繁忙,往前许多年来不得,如何今年他就有功夫来?”
施玄成垂眼道:“去年天子发了新粮种,听说产量比往常的高出不少,许兆年想着自己少年时好歹还出过远门,便打算带着妻子儿女来县里逛一逛,领一些粮种,顺便也跟圆觉大师叙旧。”
谁知好好的一趟叙旧之旅,竟然变成了这样。
这些话非他信口胡言,皆有圆觉和许兆年来往的书信为证。
这些书信他也都带了过来。
崔疏葎一一翻看,也确实如此。
她想起那两个伸手要抱的孩子,清清喉咙道:“那你在四月二十四日见的男子就是许里正了?”
施玄成略一点头,许里正的妻子儿女如今都还住在慈云寺没有回去,想到这个,他声音如剔骨寒风,道:“许里正当时带着双胞儿女与我小叙,还笑道次日便要去拜访圆觉大师,言语间从未透露出要与别人相见,怎么会突然死在薛家,还留下遗书?”
以一个男人的看法,即便许里正真的人面兽心养了小情人,他也不会在带着女儿妻子时相会。这不是在发疯吗?
程怀安露出同情的神色,纵然许兆年只是个里正,但真要说起来,大家都是为老百姓做事的,有这么个清正廉洁的人摆着,他瞧着也与有荣焉,可事情不是这么算的,他摆手道:“贤侄,知面不知心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人连自己都未必说得清,许里正对圆觉大师和乡民是个好人,可对薛娘子未必是个善人。再说那封遗书,我也让人拿给你看过,遗书与书信的笔迹如出一辙,谁都敢说就是同一个人写的,这怎么做得假?”
笔迹是能造假的,可要仿真到这个程度,那得跟许兆年是什么关系,又得是什么深仇大恨,才这么栽赃诬陷他,依照信中所言,许兆年这样的人应该并没有什么仇家才对。
不过事情发展到这里,已经不是他能随意处置的事了。
程怀安退了半步道:“我也不能就听圆觉大师一人之言,总要派人去乡下看看真假。”
施玄成勉强同意道:“两日后我会再来。”
程怀安看他没有今日就逼着自己宣告许兆年无罪,已经非常满意,立马就拍拍屁股悲天悯人地走了,走之前还特意嘱咐道:“三娘,你送送贵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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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未婚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