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思道带着女儿一路走到衙门口。
衙门修得很阔气,崔思道指着三道门说:“中间的义门是‘文官下轿,武官下马’之地,非重大事件不能开。右为生门,供正常出入。左为死门,那头是死囚犯走的门,吃牢饭也在那边。”
崔疏葎跟着爹从生门进去,里头很大,两边各修了三个小院子,对应的六房。两边还开了几块田种菜,种桑麻,甚至还有一两只鸡鸭乱窜。
她要去的是刑房,路过也偷看了一眼,里头种了几丛竹子,笋子长得肥肥的,一看就很好吃。
崔疏葎没想到衙门竟然是这个样子,怎么跟农业大学差不多!
崔思道淡淡道:“县父母重农桑。”
往后走就是公堂,不过点卯都是在前头,两人走到这就停了。
这时已经有一些人在,身上都和崔疏葎一样闪着勤奋绿光。两个考勤的衙役站在最里头拿着册子在画卯。
崔疏葎做了主簿女儿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来衙门,就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结果发现穿皂衣的都是十多二十岁的青年人,头发花白的老年人不超过三个,崔疏葎实在有些好奇了。
“怎么来的都是年轻人?”她问。
崔思道知无不解:“这些人家中大多都几代为县衙微末小官,总要给子侄安排些差事做,子侄有出息自然不会点一辈子卯。”
简而言之,这些年轻人都是衙内,小吏是他们远大前程的跳板,跳不成的才会在吏上待到老。
至于崔疏葎,崔思道说:“只要你守得住,爹和娘就烧高香了。”
往上走,他都没有走成,他的女儿又拿什么走?说到这,崔思道心里浮上另一层隐忧,男人多的地方,男人都不好待,可况他的女儿,她还这么小,又刚病了一场。
“敢去吗?”饶是崔思道自认铁石心肠,在这时也难得动了一点慈父之心。
“敢去。”崔疏葎道,十年寒窗苦,崔家找不到愿意教她们姐妹正经学问的先生,总是隔山差五请些穷酸老秀才回来,人家吃饱了拍拍屁股就走,走之前还嘱咐不要让人知道自己教过他们家姑娘。
三姐和四姐因为这个都很讨厌上学,崔疏葎误打误撞地走了下来,流落在外的“恩师”不知凡几。
都走到这了哪有回头路!
“爹莫怕,吏就吏,当小吏也没什么不好的,宋江不也是小吏出生,人家还没上梁山就人人称颂孝义黑三郎,我是成不了大气候了,但在县里也未尝不能叫孝义白三娘。你们以后就等着享福罢了。”崔疏葎还小声安慰他。
宋江可是个反贼。
崔思道又好气又好笑,千叮咛万嘱咐她不许在衙门胡说,他本来还担心女儿不适应,现在是一点都不担心了,大手一挥道:“那就请孝义崔三娘自己去点卯。”
县丞、主簿、典史都在衙门外有单独的办公区,手底下的人各不相同,点卯的地方也不一样。女儿这么能耐,崔思道当真说完便摆手走了。
崔疏葎虚长了许多年岁,也不怯场,看他走了便自己走到人群中。
这会儿来的人更多了一些,崔疏葎前头站着个跟自己差不多的小吏,个子高挑,生得唇红齿白,格外清秀。
大家穿得都差不多,多少有些雌雄莫辨,但一看周围的真汉子,那还是很好认的。
估计那小吏也是这么想的,行动间难免回头多看了两眼,过了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你是崔三姐?”
崔疏葎没认出面前的是谁,点头道:“你是?”
小吏立马眼冒红光道:“我是姜二,小名素素。”
崔疏葎还是没想起来,心下多少有些尴尬。
还好姜素素话多,两三下就把事说清楚了。
姜家原来跟谢家是故旧。
谢家人世代做刽子手,许多人都嫌晦气,但还是有几个道上的朋友,比如说仵作。
姜家就是干这个的,两家人都住在一个乡里,来往也算密切。
崔疏葎经常去谢家小住,姜家人也见过几次,这下她想起来了,道:“你是姜家的姑娘?”
她并没有见过姜素素!
“可我认得你,你和谢娘子回回从县里来,我都在我家窗户里瞧!”姜素素笑得暖融融的,道:“我还当另一个人是谁,没想到竟然是你。”
崔疏葎呼吸一窒,她第一反应是,这有点毛骨悚然。倒不是针对姜素素,而是窗户里的那双眼睛,这个场景太像鬼故事了。
随着姜素素的话,崔疏葎知道了一点姜家的情况。
姜家跟谢家完全不同。
谢家饱受歧视,谢家人的选择是——全家一起承担。所以每次行刑,谢自珍都会带着弟弟妹妹一起观刑。
谢家人的性格也因此格外坚韧,他们出身淤泥反而有一颗赤子之心。
反应在她娘身上就是,谢自珍总是愿意为杀猪巷的妇女帮一点小忙。
姜家人的选择是,这些事可以让男人来承担,他们的姐妹是清白的,所以姜家的女孩子从小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姜母希望这样可以让女儿在适婚之龄能够找到更好的婆家。
姜素素对家里人并不怨恨,这都是无奈之举,至少几代姜家姑娘都这么安安稳稳地嫁出去了。而谢家的姑娘,总是要留到很大才能挑一个不怎么样的男人。
难怪她没有见过姜素素!
崔疏葎想,这两家人真像一面镜子,在对方面上都能看到另一个自己。
姜素素兴奋道:“不止你,你们家每个姑娘,我都认得。我刚来这里就在猜另一个人会不会是崔家人,结果我来了两三个月都没见人,渐渐已经淡了心思,谁知道真的是你!”
被一个人这么密切的注视,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那感觉都说不上好。
崔疏葎固然可怜她,可人乱发同情心是要倒大霉的,所以她听完只是问:“那你家怎么让你过来的?”
姜素素笑:“我娘让我来的。”
她这么说,崔疏葎也就没再往下问了。
谈话间,已经轮到了她们。
她们这边点卯的叫卢二郎。
卢二郎看到生人先愣了一下,接着又问姜素素要牙牌,熟人用不上这个,看脸就能就能画。
姜素素麻利地从兜里掏出长方形的小牙牌,递过去还问:“你是新来的吧?往常点卯的人卢五叔认得我。”
卢二郎笑:“那是我爹,今日已把差事交给我了,小郎君想是外头来的新人,我没在官署见过你,这才不认得。”
崔疏葎默默听着,心中一叹,人跟人果真不同。
在衙门做事的猫猫狗狗原则上都有住处,崔思道作为毫无根基丢钱上任的主簿,在世袭的小吏眼里就是个乡巴佬暴发户,人家可是勋贵,让他们一家住进去,那还得了!
卢二郎说完一看名字和职位,惊呼道:“这不对啊!”
姜素素吓了一跳问:“难不成这是假的?”
“那倒不是。”卢二郎也吓了一跳,赶紧说:“不对的是你,你可是个小娘子!”
姜素素的表情冷淡下来,一看就知道这段时间没少被问这个。
崔疏葎不高兴地反问他:“县父母没说衙门要来两个女娘?”
卢二郎看后边还有一个,顿时噎住,半天才面色复杂地开口:“说是说过要来两个女同僚,可、可……”可反对声那么大,大家都当做一句戏言,他想的至多不过以后多两个烧饭的婆子,压根没往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吏身上想!
姜素素也奇怪:“即便你兄弟不告诉你,你爹难道不告诉你?”
卢二郎吞吞吐吐地不好意思说了,一个劲儿在肚子里叫娘,早上他爹看着像是有话要说,但那会儿他想多睡会儿就随便应了两声,实际压根就没听清!
他讪讪接过牙牌,在卯册上写下名字。
等写完崔疏葎,他脸已经红成猴子了。
卢二郎怕再闹笑话始终没再开腔,可他还是想说,这太诡异了!
像他有个妹妹,在家行三,除了亲爷娘再没人知道她的芳名,同辈叫一声卢三姐或卢三娘子,直呼卢三已经算得上亲密无间的手帕交。
便是他娘,他也只知道叫齐二娘而已!
在他印象里,女儿家怎么能这么随意把芳名大喇喇地印在牙牌上任人观赏?
崔疏葎看出他的不自在,挑眉接过牙牌,挂在腰上笑:“习惯一下,以后会有更多的。”
姜素素看她这么说话,忍不住感叹,真是虎母无犬女,她之前多少有些忐忑另一个小娘子难说话,两个人都在刑房,真要这样日子可就难熬了。如今一看,崔疏葎虽然谈不上热情,但为人至少是坦荡的,不会暗地里给人使绊子,这在衙门已经足够了。
她这么想着,言谈间对崔疏葎也更亲切了一点。
崔疏葎也对姜素素放下了一些戒心,她看这姑娘要么是真傻,要么是真厉害,至于是哪个还有待观察。
真厉害她也不怕,二人为公,不出意外以后她都是跟姜素素一起办事,这是小组作业,同伴要是个傻子,那两人都前途堪忧。
崔疏葎正为自己的锦绣前程发笑,姜素素把她带进刑房,指着间背光的小屋子,喜笑颜开地说:“崔三姐,这就是咱们当差的地儿,以后咱们就是同僚啦!”
崔疏葎:……
她绕着屋子走了一圈,才看出来,这屋子还是隔壁新隔出来的半间,屋檐更低,竹笋也不往这长,人住在里头又昏又暗,湿气还重。
里头也没什么东西,拢共两套案桌,一张稀稀拉拉摆了几本书、一个大火炉、一个圆肚子锡水壶。
崔疏葎来之前以为她们至少是县父母官途的吉祥物,四下看来也没错,她们确实是个吉祥物,饲养条件是——活着就行。
姜素素先来,她选了靠窗的位置还好些。
崔疏葎在更里头,人待着跟坐牢没什么分别,她待了半刻钟就跑去门口透气了。
至于姜素素,这姑娘丢下一句:“我们在这里从天亮待到天黑就就成。”便趴着准备补觉,她还劝崔疏葎:“一起睡吧,睡着了日子就短了。”
我又不是进宫当后妃,鬼才数着砖过!
崔疏葎站在门口看着隔壁笑:“我已经清醒多了,你继续睡罢。”
隔壁是刑房的要员,瞧着端茶倒水的动静,估计人已经来全了。
只是谁也没开口让新来的同僚过去见面,这架势分明是不打算认她们。
难怪她爹脸色不好,这碗饭是真咯牙。
崔疏葎扭头轻声道:“你在这几个月,看到隔壁的人了吗?”
姜素素迷迷糊糊地答:“远远的看过。”
远远的见过,这不就是熟悉的陌生人吗?崔疏葎已彻底没脾气了。
人家捏着你还能说对你有两分忌惮,把你当空气那生气也是让人看笑话。
她起身走身走到炉子旁,摇了摇水壶,里头还有半壶水,崔疏葎用火折子点燃碳,把水壶坐上去等水开。
姜素素在旁边瞪大了眼睛说:“你怎么知道没人给我们送水?”
她来之后还叫住小厮问过,小厮告诉她:“娘子是女儿家,身份也尊贵,倘若出点什么事,小的担待不起。”
姜素素叫不动人,只好自己从家里带水喝,喝完了就自己去打过来烧。
崔疏葎叹气:“傻姑娘,隔壁提水的都去三回了,顺路的事,人家是一步也没往咱们这走,这还用想么?”
姜素素喝着白开水道:“咱们是冷灶,谁知道能待多久,人家得罪便得罪了。”
崔疏葎没吱声,衙门不可能就这么晾着她们,不然何必让她连夜上任呢?
转机很快来了,眨眼到了辰时,外头果然来了个人,说县父母要见崔疏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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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活着就行的吉祥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