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搁这儿冲业峻鸿绩呢,三天两头送人来,嫌我谷里不够人满为患?”
草泽谷谷主佝偻着背,抄着半丈高的拐杖,使命敲打费清明脑袋。可怜她一个个头萎缩成麻团了的小老太,半夜躺床上了,还得被人架起来救治病患。
“没有良心的东西,你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费清明不好对一位老到身形都龟缩了的老婆子还手,本命剑一抄,在背后抵住了谷主的痛剿穷追,“晚辈并没有在草泽谷出生。”
牙齿漏风的草泽谷谷主,当即改口,人激动得直从缺了的门牙里喷口水,看着叫人生怕下一刻钟突发癫痫。“没有良心的东西,你爹娘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他们呢!”
费清明这才醒悟自己的确做得有些过分,但他不改。“晚辈的爹娘是一介凡人,未曾有过仙缘。”
草泽谷谷主这下只打人,不说话了。
等草泽谷谷主发泄完脾气,才肯上手替人治疗。
她对在旁看顾的解裁春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有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她倾向于先听哪一个。
“这和刽子手的刀子早点落,和晚点落的区别是什么?”
“刽子手通常只通知,而不会友好地询问死者的意见。”
解裁春说她想先听坏消息。
草泽谷谷主拄着木制人头杖,“你介不介意精挑细选的修士,突然降格为一名道士。”
“等等,这两者八竿子打不到一边吧。”好比一个外皮内瓤的大西瓜,突然变成了一颗里外皆红的西红柿。解裁春不敢置信地看向费清明,“你背着我偷偷转了职业?”
被绑成木乃伊的费清明,用无辜的眼神表明他的清白。
“我是说,”草泽谷谷主摆弄着她棕绿色的权杖,沙哑的声线像是躲在深山老林,向部落村民售卖药品的巫医,“他尸毒入体,在一定时间内,用不了除了拳脚功夫之外的道法。”
“这倒是不紧要,我看中的就是他的拳脚功夫。”为了保险起见,解裁春追问了大体时效。“您这一定时间内,跨度约莫有多长?”
起码给个期限。
草泽谷谷主说话依旧棱模两可,听的人干着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吧。”
和医修说话,咋那么费劲。
还是跟剑修打交道来得利索,直来直往。说要你命,就要你命。而悬壶济世的医修,要救治人,中途还得绕个九曲十八弯。
要谨遵医嘱,那倒是要有医嘱可言。解裁春来回踱步,弯下腰来,继续探问:“那您这说长不长,说短是不短,到底是多长,又有多短?”
草泽谷谷主打了个比方,“其短,约莫等着中午打个盹,他就好了。你晓得剑修这玩意儿吧,耐打、抗造,特难捉摸。纵使是跟斩情峰如双生花一样熟识的草泽谷,亦不能摸清楚其中的规律。”
被顺带讥讽的费清明轻咳一声,表示他还在听。
“这也太短了吧,华佗在世呀。”解裁春摸摸费清明打布带里冒出来的黑发,手指在他的耳根抚过。
费清明忽有毡子蒙头的痒耐,一时很不适应。而那抹附骨之疽的瘙痒,还直要往心里头钻,在他的胸口蛰开一个洞口,泌出要命的毒素。
“那长,又是多长呢?”
“一、两百年?”
“这也太长了,咋不等我入土了过后再康复。”
“没办法。修士寿命欲比天长,共青山群青,流水长流。短短一、两百年,他们简单闭个关,突破突破就过去了。”
然而唢呐匠不同,她们虽有通鬼神的本领,却终究是**凡胎,未曾踏入修真境界。
解裁春曾问过师父,缘何不学修士们,共天地同寿。
师父告诉她,生命因有终点,才能显得弥足珍贵。
修士锻炼,本就逆天而行,要么折在半途,要么走在路上。如果她们不保留住底线,就做不得替人收敛末路的唢呐匠。
要是替人送终的她们没有终点,她们就没法成为予人下葬的终点。
“师父,偶尔故弄玄虚也提高不了你的路数的。”
“我看你这小妮子就是欠揍!”
上手拍不肖子孙的晴大新,补充道:“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
“当我们缓缓终老,百年归去,那些认识我们的修士,年轻如故,为我们痛哭流涕,在病榻前抱着我们的手,剑指天道,而无力逆转生死,不是很有趣?”
关于坏心眼的师父回忆,就此结束,解裁春问草泽谷谷主,好消息是什么。
“好消息是,能够治尸毒的医修尚且在世,你们腿脚快一点,就能在她移动前,找到她,求她给你整治。”
解裁春被草泽谷谷主一套仰卧起坐遛麻了,“老人家,下次这种关键答案,能不能放在前头说。”就不要大喘气,学别人来个机智问答了。
解裁春胡来的行动,一口气废了问道宗重视的炼魔诏狱。
扶助她杀敌救人的温孤怀璧,一招万剑归宗,卷入了宗内宗外,剑修龙虎榜位列前排的精锐,要七山十八寨白白看了笑话不说,少不了有外部的门派侧目。
问道宗宗主、副宗主两人和执法堂长老、晴大新等人,三方对垒,喷得狗血淋头。
主要是晴大新一方单方面嘴似快刀输出,而其余两方故作自矜,以为作街头小儿,当街对骂。逞口舌之快,有失体统。而晴大新一心捅他们的祖宗。
作为病人,被医修们抢先送入草泽谷救治的解裁春和费清明,有幸逃过一劫。
可泊船待歇的幸运,终有时效。
探听风声的千纸鹤来报,执法堂弟子正气冲冲地来拿他们下狱。
师父晴大新的意思,是让她抓紧时间溜。有多远,跑多远。天高海阔,何处不是归乡。
至于斩情峰那半废不废的弟子,就任她作为了。父债子偿,她就放宽心去施用。
跑路嘛。这事解裁春在行。
早些年,她在凡间游历,自主上门推销送葬行业一条龙服务,保证宾至如归,绝不怠慢。仍被人追着打,说诅咒他们家。
为应付此类抓马到几近抠脚的场面,她可是跑出了经验。
解裁春赶忙捞起费清明,使人坐在轮椅上,顺顺畅畅地推着费清明下山。
就是不慎半路卡到石头,座椅哐哐哐往下掉,她没能及时捞住。
看大门的守卫乐于看戏,果真只是纯看,而不横加干预。
解裁春跳起来,往山底下跑。气喘吁吁地追到头,才发现费清明操作着自动化的轮椅,溜得好像他第二个本体。
辛苦忙出一场空,解裁春单纯累到了自己。
她随性要寻个地入座,但附近又没有什么干净地段,索性就近坐在费清明腿上,费清明腿部伤势随即加重。
出门在外的日子,少不了神兵利器傍身。
解裁春送给费清明一把西域传过来的拉弦乐器——二胡,让他学习学习,提前温习一下,好在将来和她打个配合。
反正他那柄破剑,就是个花把势。要拔,拔不出来。拿来敲人脑壳倒是挺给劲。现在费清明两腿打着木板,更是没有挥动的空间。还不如练练二胡,正好能给她凑个乐队。
放眼十业大界,剑修多如牛毛,送葬的礼仪倒是稀缺,一整个难逢难遇。
光耀剑修门楣的行伍,少费清明一个不少。但吊祭行业多他一个,那可就多一份发扬光大的契机。
因而,重伤在身的费清明,腿废了都额外勤勉,比解裁春一个手脚健全的人都要忙碌。
他双管齐下。一边研学何谓娘道,给解裁春纳鞋底、织肚兜,一边进修怎么拉二胡,怎样把声音凄厉的二胡,拉得喜庆一些,好歹别呜呼哀哉地在那扰民。
不至于叫解裁春每次听到都哭丧着脸。
拿双手堵着耳朵的解裁春道:“我总算知道,为什么师父总是受不了我吹唢呐。江山代有才人出,这搁常人,谁能受得住。”
不行,不能只有她一人荼毒。
解裁春打定主意,要争取多接几单活,把这闹心的声乐广为传播。
折戟沉沙,费清明心有亏欠,转从其他方面弥补解裁春。
等他能下地走路,就推倒树干劈成段,剔除枝干,削成木杖。人拄着及胸高的长杖,给她烧水沐浴、洗衣做饭,样样周全。
期间磕碰摔着,伤筋动骨,使本就难堪的患处七损八伤。
原本安心养伤,大半年就能好得七七八八的伤口,拖拖拉拉的,感染发炎,总清不干净。以至费清明时常处于一种难以排解的高热状态,唯有抱着冰肌玉骨的解裁春才能好受些。
本初,费清明原想着解释,无奈解裁春不愿听他一家之言,单自恋地揽镜自照。
“不必多说,我心知肚明。不世出的名门子弟,迷恋上浪迹天涯的风流客。不能除旧布新,为尔指点迷津。致使明珠错投,是我之过。”
燃得旺盛的柴火堆,不住往外迸溅着火星。费清明略一垂目,视线打解裁春懒洋洋枕着他肩膀的脸蛋,倚靠着臂弯的腰肢掠过,不作多言语。
漫漫杨花铺雪路,无尽柳条结青绦。春风吹绿榆树的第二个夜晚,费清明的腿痊愈。
不幸的是痊愈的第一天,赶路的二人就被一群路匪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