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她只觉得忽然有很多话不吐不快,浑然没察觉自己正在发脾气。这时彻底冷静下来,怒气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任她如何回想,对嵇成忧不但再生不出一点恼怒,还颇为心虚不安。
嵇二郎实在是个性情温和的人,她对他不满大放厥词,他始终客客气气对她好言好语。她还指责他不是君子,这样的人不是君子谁是君子?
她忐忑的随翠白回鹤延堂,打算等晚膳时跟他好好的赔礼道个歉,没想到嵇成忧又走了。就连说等她的嵇成夙也匆忙的回了殿前司。
等她强作淡定陪嵇老夫人用过晚膳回到客院,一套精美奢华的笔墨纸砚摆在她的桌面上,散发出只可远观的华贵光芒。下人说是二公子赠予她的见面礼,令她越发诚惶诚恐。
礼具旁是一册书简,就是在嵇成忧书房的桌案上看到的那本礼记随笔。
翠白对她说:“这本书是三公子的侍卫枕流叫人拿来的,说眠风想必弄差错了,应是跟笔墨纸砚一起送来给姑娘您的。听跑腿的下人说,二公子说……”
阿蒲蒻勉强扬起笑容,拿起册子翻看,看内容是嵇成忧读礼记时写的随感杂记。
翠白想了想,把下人带的话原模原样的转述道:“二公子说,请您每日抄写一篇,熟读为宜,若能成诵更佳。”
微笑凝固在阿蒲蒻脸上。嵇成忧果然还是生气了。她说他倨傲虚伪,还诋毁他的圣贤书,他便拿礼记教训她,让她知晓什么是真正的礼义。
阿蒲蒻乖乖的抄了几天,开始忍不住哀声叹气。她不过略微会写会认得几个字而已,并没有念过多少书。嵇成忧的文章诚然很好,对她来说还是艰深了些,她背不下来。
嵇成忧一连几日没有回府,听说那日有急事去皇宫面圣,后来就直接回政事堂去了。
与他一心忙于公务不同,在御前当差的嵇成夙隔三差五就叫枕流捎东西回将军府,三回里有两回是带给阿蒲蒻的。
这日指明送给阿蒲蒻的是一只胆瓶和几样冬日的时令鲜花。枕流说胆瓶是官家赏给三公子的,花是三公子叫他回来路上在街面买的。
“老夫人,您别说三郎平日里粗枝大叶,正经做起事来稳稳当当粗中有细,上回咱们说罗姑娘房中插花的瓶儿不如意,他就惦记着,您看这不就来了?”隋氏掂起瓷瓶拿给嵇老夫人看,笑着说。
嵇老夫人含笑点头:“三郎重情义,只要是他看重的人,无论自家人还是朋友兄弟,他都赤忱相待,跟他两个兄长一样。”
隋氏拿眼揣老人家的神色,状若无意的说:“年初咱们请玉清观的李天师给二郎和三郎卜卦,天师说三郎今年红鸾星动必有正缘。我只当是和王相公家的二姑娘,可三郎和王二娘谁也没看上谁,两人做不成亲也就罢了。这都快一年了也没动静,我原以为天师算得不准,没想到应验到罗姑娘身上了!”
嵇老夫人眉眼微动,朝隋氏道:“你说成夙看上了罗丫头?”
“三郎是奴婢奶大的,妾身还能不清楚?他从小到大还没对哪个小娘子上过心呢!我看呀,罗姑娘对他也看上眼了!这丫头懂事的很,每日过来跟您请安,就连对我也从不落下,嘘寒问暖极为恭敬有礼!遇到我每回都问成夙当差如何了,甚是关切。”
其实阿蒲蒻除了关心嵇成夙也问过嵇成忧,被隋氏自行忽略了。
嵇老夫人仍是摇头喃喃自语:“天师当初还说二郎今年也有天降姻缘呢,做不得准……”
汴京城中的达官贵人谁不知嵇家二郎活不过二十四,李天师无非捡些吉祥话说给她听。
隋氏笑道:“妾身倒是觉得李天师给二郎和三郎打的卦都准!我斗胆说一说,您老人家且听听看。”
她把瓷瓶往桌上一放,挥了挥帕子,屋里的婢女都福身退下,她走到嵇老夫人跟前,附耳悄声道:“王令月爱慕二郎,她想嫁的也是二郎。”
嵇老夫人吃了一惊:“你从哪里听来的?”
隋氏口中的王令月就是她刚才说的和三郎相看过的王二娘,是王相公的次女,也是英王妃王令卿王大娘子的嫡妹。
“就那回王二娘随英王夫妇到家里做客,她和三郎碰到一处,两人不知何事吵嘴,我恰巧路过不小心听了一耳朵,”隋氏不好意思的拿帕子遮了口,笑道,“王令月亲口对成夙说,她说她仰慕二郎,就是嫁他守寡也愿意!”
“令月这丫头也是胡闹,”嵇老夫人愣了半晌,叹气道,“怪不得那日后王家就把她送到湖州外祖家去了,必是让英王妃和王相公晓得了她的心思,怕她留在汴京做出出格的事来。”
隋氏哼了一声,“当年二郎从西南回来,人只是昏着还没怎样呢,官家都不忌讳,还亲自到太医局看视过。王相公家倒好,赶忙的把大娘子和二郎的婚事退了,生怕大娘子嫁过来守寡!若不是二郎当年有那一遭,王大娘子才得以嫁给英王,后又赶上官家有意立英王为储君,她倒一直好福气呢!人家将来还要做皇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呐!”
“不说这个,”嵇老夫人皱眉摆了摆手,“成忧和令卿没有缘分。王相公心怀歉疚总想着让王家和嵇家缔结姻亲之好,这才提出将令月许配给成夙,哪知他们两个也没有缘分。”
隋氏仍是心意不平:“要叫妾身说,王相公既然觉得欠我们家一个媳妇,不如把王令月许给二郎,反正她也是愿意的。”
还有一句话她不敢说:若王令月能给成忧诞下一儿半女,成忧日后不幸去了,有他的骨血延续,老夫人心里也能好过一些。
嵇老夫人目光深邃,陷入沉思。她想的却是,等阿蒲蒻医好了成忧,她跟王相公提一提,将令月许配给成忧,王家想必会同意。还有成夙和阿蒲蒻,若罗丫头也喜欢成夙,莫说让成夙娶她,就是她要把成夙带回西南当上门女婿也不是不行。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性命哉。
“罗丫头当真对成夙有意?”嵇老夫人问。
隋氏拿帕子一拍大腿,重重点头:“那是自然!您的孙子将门之后一表人才,哪个小娘子看了不喜欢?”
她从桌上揽起瓷瓶和花篮,笑道:“您且等着!我把成夙交代的东西给罗姑娘送去,顺便探探小娘子的心意,回来跟您回话。”
“你莫臊着罗丫头,我们家没有门户之见,若她和成夙两情相悦,我给罗土司去封信,觍着老脸也要讨个孙媳妇!”
嵇老夫人笑着跟她说,心想李天师批的卦约莫真是准的。
隋氏也笑着答应下来。
…
她到客院时,阿蒲蒻正伏案抄写嵇成忧吩咐过的礼记随笔。
翠白迎了隋氏进屋,她浑然未觉,刚把今日的一则习文抄完,停了笔茫然的叹了口气,准备再温习一会儿族中老巫给她的巫医古籍。
嵇成忧说她不是巫女,不要她为他解毒。她偏要叫他看看,看她做不做得了巫女。
然而,巫医与郎中大有不同,一个出色的巫医能感知世间生灵万物,对人世悲欢的领悟也比旁人更加敏感。谈何容易。
阿蒲蒻又沮丧的叹了口气。
“姑娘奔着考进士去耶?太用功了!”隋氏爽朗的笑声在她身后响起。
她慌忙起身相迎。
隋氏把胆瓶和花篮都递到她跟前,笑:“官家前脚刚赏给三郎,他急吼吼的就叫人往家里送,说表姑娘房里还差一个插花的瓶子,让老身送过来,也叫我跟着沾光,跟姑娘面前卖个好。”
“这怎么敢当呢!”阿蒲蒻连忙推拒,她现在一听见什么“御赐”的、官家赏的,脑仁就嗡嗡作响,头疼得很。
“不过是个玩意儿!叫她们日日换新鲜的插了给你赏玩。”隋氏叫翠白把花插到瓶里,自己拖了阿蒲蒻的手坐到罗汉榻上说话。
“三哥和二公子对我照拂有加,您和祖母还有隋珠姐姐事事以我为先,阿蒲蒻何德何能,受之有愧。”
阿蒲蒻微笑,心中不安。将军府上下当她是客人,嵇祖母真心拿她当侄孙女看待。只有嵇成忧一再避开她,让她束手无策。嵇老夫人和嵇成夙对她越好,她越心焦。
隋氏笑眯眯的:“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生分。”
她含笑打量阿蒲蒻,越看越爱,只觉得她比王令月好上百倍千倍都不止。
她自己的儿子未养成就夭折了,被她奶大的成夙纯善仁孝,对她就像对养母一样孝敬。但是,若王令月或汴京城任何一个世家贵女嫁进嵇府,她的日子都不会有现在这么好过。
哪个千金大小姐会真心恭敬丈夫的乳母?还有珠丫头,虽说得老夫人器重,可是哪天老夫人不在了,珠丫头怎么办?谁家未来的女主人能容忍婢女管家?她们母女在将军府还如何过得下去?
年初嵇家和王相公议亲,两家走动频繁。王令月对她从来连正眼都没瞧过一眼,和三郎也不投脾气,她实在不喜。但她只是个乳母,纵有私心,三郎的亲事她一点过问的资格都没有。
王令月吵嚷着不愿嫁给三郎,她委实松了一口气。
后来无意知晓王令月心悦的是二郎。总之是他们嵇家的儿郎,算她眼光还不差。
今天借着机会透露给老夫人,心想老夫人无论如何不会再考虑把王令月聘给三郎,但是保不齐会聘给二郎。如此一来,王令月和阿蒲蒻就做了妯娌。她可得在三郎和阿蒲蒻这头好好帮衬,不能叫王令月把他们欺负了去。
隋氏心里想得远,对阿蒲蒻说:“表姑娘晓得承袭将军府爵位的是三郎不是二郎吧?”
阿蒲蒻点头:“隋珠姐姐跟我说过,二公子他几年前给官家上书,说他时日无多难以承爵,请官家看在嵇氏几代忠良效忠朝廷,将辅国将军的爵位赐予三哥。”
她说着,心里涌起一阵迷茫。性命,爵位,他好像通通都不在乎,通通都可以舍弃,到底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