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寒风阵阵。
冬日干燥,烛火一烤,脸上和手上的皮就干得要散架似的。江暮归拉着赵明竹的手翻来覆去的看,仔细检查有没有哪儿又破了一块皮,有没有偷偷去做浣洗衣服的活计以致生冻疮。
干裂的皮刮到江暮归的指腹,她一声不吭地走回房间,拿了个白釉小瓷罐出来。
打开盖子,偶有清香从鼻下滑过。
江暮归沾取油亮亮的香膏揉在赵明竹手背上,道:“阿娘,你仔细做针线活伤了手。这是我用山茶花油做的香膏,你随时用着嗷~”
赵明竹眼皮下藏不住的感动,道:“哪里就那么娇贵了,你阿兄没卖字画前更苦的日子也是过过的。”
江暮归给她揉手吹吹,“咱怎么能和以前的苦日子比?我阿兄定然高中,就算不中我也养得起你们。”
赵明竹包着她的手,低头温声询问:“你真要去卖吃食?”
“对啊!”江暮归笑笑,“又不丢人。”
赵明竹也没那么多迂腐气节。
人总得想办法养活自己,她不愿跪着求人施舍,以前一无所有时不是没求过人,骨头真的疼。
况且她瞧着江暮归也是真的爱做吃食。
也是难得,她养尊处优九年,竟然还能自己下厨?
赵明竹闻着厨房里时不时被透过窗户缝的风吹来的卤料味问:“看你今日请人向钦差大人通融,你怎么知道他会帮你?倘若他在钦差面前说不上话呢?”
江暮归盖好白釉瓷罐,塞到赵明竹衣袖里,嘴角一勾起来就跟梨花似的灿烂,抖露些许漫天飞舞的小聪明,“阿娘,那人就是钦差大人。”
“你如何得知?”
眼熟。
江暮归见到那张脸觉得脸熟无比,就是想不起来具体是谁。
仔细一想,或许是小暮归留给她的印象。
以前小暮归在京城待着,肯定是见过达官贵人的,所以小暮归给她留下的人脸印象一定来自京城。
恰逢钦差赈灾,她在当地也没见过这号人物,那多半是钦差了。
不过江暮归没说出这层。
她父亲一定是犯了事儿才被贬官追杀,若她的身份被爆出来了指不定会为赵明竹和张沄惹事。
所以还是藏着吧。
她回道:“猜的。”
“猜?”
“那人虽穿着粗布衣服,但通身洁净,气质不俗,一看就非普通劳作百姓。后来我让他出去洗碗,他撩袖子时我瞧见他收在袖袍里的玉佩了。”她嘿然对赵明竹解释。
那玉佩,莹润如丝绸,雕刻的花纹精细到深浅用力程度不同,竟活脱脱在半个手掌那么大的玉上雕出一幅画来!
赵明竹不禁在她清晰得绒毛能看见的小脸上摸了摸
——果真是和她爹娘一样聪慧。
赵明竹的手才上了香膏,很热很滑,江暮归便蹭了下。
“你怎么确信他会帮你?”赵明竹捏捏她的脸,软嫩暖手,煞是不错。
江暮归打了个幌子,“我瞧他面善,何况他吃了我的饭,帮帮我不过举手之劳。”
她说的简单,其实心头已经绕过了九曲十八弯。
那人出现时江暮归就想过——
朝中官员做什么都有自己的目的,有什么事值得他们亲自跑一趟呢?
而这位钦差办事更是不偏不倚的找到了自己的家,又不偏不倚的不带手下还特地换身粗布衣服见她,生怕被认出来。
可见找她这事在这位钦差心中有多重要。
既然小暮归对他有印象,那两家或许是旧识。
旧识来找没落的朝臣之女无非两种情况,仇家上门或朋友寻亲。
仇家上门嘛就没这么和和气气了,故而那位钦差大人该是来寻亲的。
所以江暮归才会放一位不认识的陌生男子进门。
而后来他以一句“江小娘子”试探出了自己的身份让江暮归更确信两人是旧识。
他既探出了自己的身份必不会放任自己不管。
从放他进门到故意让他试探出身份再到对他提要求,每走一步江暮归都盘算过。
这或许就是环境影响人吧,以前悠闲做美食博主时哪儿会生出这么多心眼?
怕赵明竹不信,江暮归又道:“走前我以和他说过了,明日晌午我出摊卖卤味,他会派人来,若合适就买。”
“好,我们家暮归最厉害。”
江暮归笑笑,眉梢迟了两秒才挑起弹跳,颇有些自得。
第二日她起了个大早备菜。
昨日卤水的味道已经被肯定了,那没什么好改的,往里头加菜就行。
肥肠心肺自是不用说了,她费心搞这些猪下水就是为了让灾民也能沾点荤腥解解馋。
美食面前人人平等,有吃头生活才有奔头嘛!江暮归觉得自己又为人民的美好生活出了一份力,隐隐看到自己背后隐藏的佛光奔破而出。
既然荤腥已定,那土豆作为食物界的万精油,是为素菜的不二之选。
炸土豆炒土豆土豆泥……怎么有食物每一种形态都那么诱人?
江暮归看着比她手还大的西南高山土豆,起了几分崇敬之意,于是在为它沐浴时格外细致。
手起刀落,菜板和刀你杀我挡,你来我往,在不绝于耳的嚓嚓声中土豆成了炮灰,支离破碎。
拎起一片土豆尸体,薄、透、轻,花纹独特,诱人深卤。
土豆切好后木耳也泡发好了,一星半点儿大的木耳泡发后跟蘑菇伞一样,被江暮归剁成丝。
单看着江暮归就能想象土豆的绵软和木耳丝的爽脆。
除了这两样她还备了腐竹和面筋。
一个上午的卤煮让所有食材都裹满了卤汁,筷子一收紧面筋里的汁水就从四面八方喷出来。
小厨江暮归从荤菜到素菜每个都品鉴了一番。
想着那位钦差大人会帮她,她还额外卤了鸡翅和蛋赠送。
这已经是她送出去表达感激的最高待遇了。
另外怕他吃腻,江暮归凉拌了黄瓜丁清炒了小青菜一起送去。
从大巴山出来到成都平原,见到益州繁华前城门口是必经之路,于是江暮归和赵明竹把摊支在了城门口不远处。
怕凉着,她特意用砂锅放卤菜,盖着盖子,只有一小孔上端冒出妩媚的热气。
这热气袅娜地在空中扭,于冷风下格外迷人眼。
守城的几个士兵倒是先按捺不住了,先派了一人过来看。
“小娘子,这是什么?”
江暮归的笑比热气更暖人,她道:“卤猪下水,大人要试试么?”
这一声“大人”着实喊在了士兵的心上。
怪道说嘴甜的适合做生意呢?听可爱的小娘子说奉承话就想让人掏腰包了。
只是猪下水太不雅了些……
江暮归掀开盖子,油亮赤红的汁水裹着一点荤腥压住猪下水,颜□□人倒算了,偏偏味道还直挠人心肝。
她用小盘子挑了一点肥肠和心肺出来,道:“大人不妨尝尝,我瞧着几位大人像是一起的,你也可以端过去叫另外几位大人尝尝。”
她盖上盖,又指着另一个砂锅,“若着实吃不惯猪下水,我这儿还有卤的素菜。”
话音刚落呢,那人嘴巴都动起来了。
“嗯~~”他点点头,眼睛让不见太阳的阴湿锦城明亮了三分,“小娘子稍等,我去让他们尝尝啊。”
来回不过一分钟,那几位士兵就慷慨地要了三份猪下水和两份素菜。
“一共三十文,素菜算我送您的。”
士兵笑嘻嘻地接过,其实心头还是觉得有点贵,但想到味道实在不错便咬牙买了。
他们四个人吃,一个人不到十文,也能接受。
江暮归定价前估摸过了,大多家庭一月收入三百文左右,十文钱一份的卤猪下水偶尔吃一次不算特别贵。
这些有个一官半职的士兵一月收入大约会多几百文,就更舍得买吃了。
江暮归把三十文搁到赵明竹手上时明显看到了她阿娘黯淡了的眼神再次亮起。
谢渡在她对面酒楼看她做生意。
贴身的仆从道:“江小娘子长大了,也更聪明了。”
谢渡笑而不语。
可不是么,扮猪吃老虎这套玩得得心应手——
昨日打量着让自己进了门,又请吃饭又提要求,早就猜出自己身份了的。
连那句“你知道我姓江”都是演的。
演的不错,颇有天赋,只是在他这位常年在朝中演戏的台柱子看来还差了些火候。
毕竟还小,若是在他手上练个几年只怕不一般。
谢渡喝了口茶,回道:“江太傅当年何其聪明,锋芒太露不是好事。所幸,她懂得收敛自己的光芒。”
仆从连连应是,又说些许赞同的话。
他这才吩咐,“你去买她的卤菜,记得周旋一番,当怎么做不用本部院细说了吧?”
“诶。”仆从又一迟疑,“只是江小娘子心善,想以卤水接济灾民,我们买多少合适?”
“全部。”
“啊?”
谢渡看江暮归收钱收得眼睛眯缝的样子不自觉被她带偏,唇角越提越高,“好事也不能全被她捡了去。”
仆从一笑,道:“是。”
他家大人这意思便是要买完了卤菜全部免费发放给灾民了,且全部买完必要狠狠杀价。
善举被他家老爷得了去,江小娘子的初心能不能打出去还得看他家老爷的意思;她想从他家老爷身上捞油水也被抢了大半。
果真姜还是老的辣呀!
只是怕那位小娘子知道自己打的如意算盘落空后会对自家老爷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