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法比安被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吵醒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又幻听了。
已经很久没有人来拜访他这个被遗忘在塔底的囚犯了,只有上次那个倒霉的学生。他不知道现在对方怎样了,能被扔来见他,想必还是会被重视的,但愿他那些含糊的警告和恐吓能让他对自己的老师心生警惕。涉世未深的家伙最容易被身为师长的假面蒙蔽被推入不可逃脱的境地。
法比安有些费力地抬起头,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动作让他的整个肩颈部分都酸痛起来。
法比安转向发出声响的地牢锁,耳朵微动,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不是被押送的新人。
会是谁?
法比安缩起被锁住的脚腕,用长袍遮住令人难堪的脚环,然后平静地看向进来的人。
“法比安先生,又见面了。”
法比安意外地听到一个年轻的声音这样称呼他,一阵窸窣的响动后,阴暗的地牢里亮起微弱的烛光。
法比安微微阖上眼睛,避开于他而言过于明亮的光源。
来人伸手虚拢住烛光:“抱歉,我忘了这个。”
两句话后,法比安终于确认,面前这个来地牢里见他的正是曾与他有过一面的那个年轻人。
“……克里汀?”你确实不在法比安预料中的访客名单里。
“是我。”你说。
法比安借着微弱的烛光看到你身上一尘不染的西装以及皮鞋上沾染的污泥。
“你看起来,还不错。”法比安轻飘飘地评价你,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靠在墙上:“你还有什么想问我的?”
看在你带来一点光亮的份上,法比安倒是不介意多和你聊几句天,他已经太长时间没有见到其他人了。
你看着被困在地上的法比安,将蜡烛小心翼翼地摆在他身侧空荡的铁烛台上。
光芒驱散了黑暗,以及隐藏在黑暗中的虫子,它们窸窸窣窣地爬走,远远避开你的鞋子,但并不绕过坐在地上的法比安,他似乎已经在长久地时间里彻底与这间囚室融为一体不分彼此了。
“很多。”你说。这不是一句谎言,你有太多疑问压在心里。但你没打算真在这个时候去问。至少,你不愿意面对这个像老鼠一样被锁在这里的法比安。
没有人应该被这样对待。
法比安毫不意外你的回答,他知道自己对你的价值正是如此,法比安一向都能清楚认识自己,也从不高估自己的存在。这大概就是他能一直苟延残喘到这时候的原因:冷静到冷酷地剥离自我存在的尊严与意识,以旁观者的身份帮助自己吞咽苦难。
“你想问什——”法比安的问题中断在你的动作里。
你有些狼狈地从贴身的西装裤子里扯出一把小巧的锥镐,然后狠狠撬进了法比安锁链的另一端的砖缝里。
上一回你在这里时就注意到了,保密塔的建立时间很早,连地牢用的都是陈旧的砖石,你无法拔开法比安的链条,但你能想办法撬动钉入的那块砖石。
你专心致志地撬动法比安身后的砖,没有注意到法比安脸上凝固的神情。你锤击在他身后的响声,似乎一锤一锤砸在了他心中本来平静如波的水面上。虽然你正在做的名为劫狱的这个行动很愚蠢,但愚蠢也有愚蠢的优势,至少从来没有人想过要在保密塔的地牢里劫囚。你是第一个试图将法比安带离这种环境的人。
在几声锤击的震动声后,法比安才想起来阻止你。他抓住你准备继续击锤的胳膊,有些无奈地问:“……你在做什么,克里汀?”
你奇怪地看了一眼法比安:“您不想出去吗?”
法比安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么年轻的声音用敬语称呼他了,已经过去了多久……?十年?
他的目光落在烛台上,以往生活在阳光下的日子就像是被冰冻在深海之下,隔着刺骨的海水,冷得他根本不敢伸手去捞。而面前这个逃离囚牢的年轻人却在问他,难道不想出去吗?
法比安抓住你手臂的力道微微松了。你意识到他态度的松动,再次重新投入撬墙的动作。
墙面上不止有难以撬动的粘合剂,还有因为潮湿而爬满的青苔。你费了半天力气也只敲出了一条窄窄的缝隙。
“你想过这么做的后果吗?”法比安除了刚开始态度不坚定地稍微阻止了你一下之外,剩下的时间就跟没事人一样坐在一边,看起来一点都不在意自己能不能出去。
“不知道。”你说。
你知道自己这事做得有些冲动,你还是不够理智。但你情愿自己在这种时候被不理智的情绪包裹,既然埃里奥不愿见你,你就逼他来见你,既然方奇先生拉你进入棋局宣称会庇护你,你倒是想来看看方奇先生所谓的保护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我并不是真的只为了救您出去才这样做的。”你觉得自己应该解释一句,为你的不够坦诚。
法比安闻言笑了一声,不知他想起了什么,伸手摩挲了一下手指:“即使经过这一场牢狱之灾,你依然会先入为主地相信别人。难道没想过从你进入这个地牢见到我开始就踏入他的棋盘了吗?”
你和法比安都没有明说“他”这个人是谁,但你们都心知肚明。
你的动作不受控制地停顿了一下。那时候站在方奇先生办公室时似乎被鲨鱼吞入腹中的感觉到现在都没有被你完全消解。
“看来您对他的防备心也不小。”你说:“这就是您陷入这种境地的原因吗?”
法比安挥挥手:“不用试探我。我没有他那么好使的脑子,做不了操盘手。充其量,跟你一样都是棋子而已。”
“什么样的棋手会让自己的棋子身陷桎梏?什么样的人会对自己朋友的惨状视而不见?什么样的老师会陷害自己的学生?”你说。
“有时候,有些事离不开必要的牺牲。”法比安说,他的声音很平静,好像被关在这里十年的人并不是他。
“必要的牺牲。”你重复了一遍:“是啊。必要的凌驾于他人身上的牺牲。”
法比安:“你是应该对人抱有基本的警惕,但是没必要这么极端。至少,他的承诺一向是说到做到的。他从不说假话。”
方奇先生可能确实从来都不会说假话。但他会说一些没用的、姗姗来迟的废话。
你加重了撬动砖石的力道。
“别费力气了,年轻人。”法比安说:“我现在还不能走。还不到时候。”
闻言,你将手里的锥镐狠狠砸进墙里,然后蹲下身平视法比安:“还不到时候?”
你拉起他因为长时间潮湿而泛白的手臂,长期的营养不良使法比安的手腕还不如一个孩子的粗,宽松的袖袍滑落下去,露出布满被蚊虫反复叮咬后的皮肤,看起来分外恐怖。
“没有药、干净的食物,暗无天日,您以为自己还能在这样的地方活多久。”你说。
法比安轻轻挣脱,你松开本就没有用力的手。
“这不关你的事。”法比安说。
他似乎因为你的动作而生气了,但你没在意这个。你抓不住来去无影的埃里奥,也无法阻止方奇先生的布局,可难道你还无法带走一个深陷牢狱脆弱不堪的囚犯吗?
他们用权利用秘密用信息差利用你,使你被迫做选择,让你被迫按照他们的计划行动。你为什么不能?
你看向面前的法比安,伸手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拉起来。
法比安脚腕上的镣铐叮当作响,他平静地看着你,看着你眼底压抑的疯狂情绪:“冷静点。”他说。
“我很冷静。”你说。
“我现在还不能走。”法比安说。
“我听到了。”你说,你松开扯着法比安的手,看着他脱力般靠在墙上。法比安以为自己已经说服了你,但你知道你没有改变主意,你拉住卡在墙缝里的锥镐,狠狠往后一扯,它飞旋着从你们两人之间穿过,插进地上,而光从法比安身后照进来,随之落地的是松动的砖石。
法比安的眼睛微微睁大,他脚腕上的镣铐落在地上,现在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束缚他的活动了。
自由与禁锢都是法比安一念之间的选择。前进一步是光明,后退一步是黑暗。
你觉得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选项。但法比安就是选错了。
他低头看着困住了他十年的方寸之地,弯腰捡起了掉落在地上的砖。他的手指轻轻抚过上面的纹路,从被锁在这里的那天开始,这块砖就和他一起度过了如此漫长的光阴。
你为法比安拉开了地牢的房门。但预想中的脚步声并没有响起。
法比安捡起地上的砖石,将它慢慢地塞回原来的位置。一点点挡住了从那逸散出的光芒,如同亲手扼杀了自己的生机。
“为什么?”
法比安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你,他坐回原来的位置,重新与黑暗融为一体:“谢谢你的努力,克里汀。但你忽略了一点。”
“什么?”
“你想带我出去,却没问过我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法比安说:“有形的囚牢是困不住人的,只有无形的囚笼才会让人甘愿牺牲自由。”
你看向法比安,此时他的脸隐藏在阴影中,如同暗夜鬼魅。“犯下罪行的人必须受到惩罚,克里汀,”法比安说:“所以我在此赎罪。”
法比安的语气变了。就如同你在面对真正的方奇先生时,对方露出的那种不妙的语气。
你意识到法比安要说出什么令你觉得了不得的话来了,但当你真的听到时,依然无法控制内心的战栗。
法比安说:“我亲手杀死了我的朋友,玛丽安·约克,也就是你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