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你沉默下来。方奇先生的意思是,除非死亡,否则你无法摆脱。
他没给你设置后悔和退缩的选项,所以你别无选择。
“我知道了。”你说。
未知原因,但你已经站在了方奇先生的棋盘上,他承诺会保证你的安全,而在这一切结束前,你不再拥有恢复自由的权利。
方奇先生对于你的同意毫无意外,或者应该说他本就知道你最后肯定会同意。毕竟,你就是他本人教出来的学生。他洞悉你每一个选择。你只是遵从自以为是自由的选择而落入方奇先生既定的轨道。
但好在,现在的你还不算一无所知。
“先生,”你望向方奇先生,他面前的茶已经凉了:“我的母亲是谁?”
如果不是因为经历了那场电刑,现在你人生的记忆都起始于一间保育院,你也曾在那里寻找过关于你母亲的答案,但你知道的只有一张写着你名字的便条:克里汀·约克。战时的孤儿很多,你并不例外,甚至可以说是幸运,至少你拥有自己真正的名字。你原本也以为他们死于或者与你失散于战争,但现在你却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方奇先生对你的问题并不感到意外,他问你:“你知道了什么?”
“一些有关保密塔的旧事。”你含糊地说。
“看来法比安告诉了你不少事情。”他说。你对此不置可否。方奇先生说:“我知道你的母亲,也认识你的父亲。他们……”他的话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怎么说下去,又似乎在等你提问。
但你的时间不多了,你没空等待方奇先生组织语言,你直接发问:“我知道我父亲已经死了,但我的母亲,她也……死了吗?”
方奇先生看着你,半响后,他开口说:“据我所知,是的。”
你不可避免地感到一阵悲伤,但同时却又有些轻松。
至少,你想,你的母亲没有跟法比安一样被锁在某个你不知道的暗无天日的地方。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听到审核人员上楼梯的声音,快速朝方奇先生问道:“你既然和法比安先生曾经是朋友,为什么不救他出来?”这其实并不是法比安说的,是你根据那张合照的姿势猜出来的。
但令你感到惊讶的是,方奇先生因为你的这句问话而失神了一会。
“先生?”你问。
你听着审核人员逐步靠近的脚步声,看着方奇先生发愣的样子,他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四周的情况,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心绪里。
在审核人员拉开方奇先生办公室门的前一刻,你终于听到了方奇先生轻如呢喃的声音。
“我有罪。”他说。
你惊悚地看向他。但你没有机会再去问他这句话的意思了。审核人员拉开门的一瞬间,方奇先生脸上的脆弱立刻消失,一颗晶莹的泪珠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根本没有存在过。
他重新变回了那个令你陌生又熟悉的方奇先生。
你超时了,审核人员根据你最后出现的位置过来带走你,你并不是保密塔的犯人,但身份相对敏感,他们以一种相对礼貌的方式保证你在可控的范围内。于是在普利斯大学一个平凡的周末,散步的学生们就看到了一个被围在几人中央的你。虽然你很清楚你与他们只是监视与被监视的关系,但旁人看起来这更像是你带了一群表情严肃的保镖。
路过的学生们议论纷纷:这是谁家大排场的公子哥?
闲言碎语飘进你的耳朵,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摆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但你看着周围的陪同人员,他们脸上都是一副严肃的正经模样,于是你只好把悄悄翘起的嘴角重新压回去。
你们从方奇先生的办公室里出来后,再次踏上了普利斯大学的主干路林荫大道,沿着这条路走到底就是普利斯大学的门。短时期内,你可能没机会再回到这里了,这个你以为会度过整个青春的地方。
你希望走在这条路上的时间长一点,再长一点,你忍不住放慢了脚步,感受最后的、转瞬即逝的有关青春的气息,但你身后的陪同人员却没有这种闲情逸致——你差点被对方踩掉皮鞋。于是你只好再次提高步行速度,直到一个不速之客到来。
一个灵巧的身影穿过人们来到你身边,轻巧而熟练地扒着你的裤子,跳上你的肩膀,小乔克的尾巴高高地翘起来,高兴地冲你“喵喵”叫。你在别人想要捉住它前率先将它从肩膀上抱下来,它高兴地在你的怀里踩奶,把小爪印摁在价值不菲的西装外套上。
“抱歉。抱歉。这是我的猫。”你听到菲利斯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
你抱着猫看着你曾经关系最好的朋友被审核人员隔离在包围圈外。菲利斯在你认出他的一瞬间也看到了你,但他什么都没说。菲利斯一边道歉一边装作毫无所觉地穿过审核人员,来到你身边。
而你抱着恋恋不舍的小乔克递给他:“同学,你的猫。”
“谢谢。”菲利斯说。
这就是你们之间的所有对话。小乔克的爪子在离开你时不安地挥舞着,尖锐的指甲划破了你的袖口和手背。但即使如此,也不能阻挡它要被菲利斯抱走的命运。
“糟糕!”菲利斯惊呼一声,从兜里掏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创口贴迅速粘在你手背上,解释道:“我经常被它抓伤。”
你摸了摸凹凸不平的创口贴,笑着对菲利斯说:“谢谢,我没事。”
你和菲利斯的对话耽误的时间有点长。你发现了审核人员的不耐,冲菲利斯挥挥手:“再见。”
菲利斯看着你,他的眼睛里似乎出现了一瞬间水痕,又很快消失不见。
“再见。”他说。
菲利斯抱着小乔克,目送你离开学校,就如你在假期到来时送他回家一样。区别只是你们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见。
普利斯大学的校园依然会时常出现在你的梦里,连同你那些遥不可及的校园生活,那时的烦恼都透着某种可爱。你只能在梦里寻求慰藉和安宁,如同在夏日暴雨中寻找避雨的小屋,但有时候,你过去记忆的存在本身也是一场经年不散的暴雨,将现实的你淋成狼狈的模样。你知道你应该舍弃它们,它们是累赘,但同时你的不舍凶悍地展示存在感。
那是你唯一的柔软之地,你想,如果你轻易就忘记了自己的来处,那就会在某一天迷失在无尽的追寻里。
你轻轻抚摸小乔克抓出的伤口以及上面薄薄一层的创口贴。
你的动作带来细密的疼,血管在你的伤口附近搏动,如同你往日的情感,看似不起眼却持续地为你带来酸麻的阵痛。
这趟普利斯大学之旅后,你正式成为了保密塔的成员。
老实说,你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为政府的保密单位效劳,你最初的设想不过是在毕业后去混一个不起眼的教职。但人生就是这样跌宕起伏,而你不可抵抗。
你虽然是安德鲁·布朗的助手,但你要做的事情并不多,安德鲁最近不在保密塔。没人知道他的动向。安德鲁不止你一个助手,更何况,你太嫩了,你还不足够直接为安德鲁这样等级的人做事。
所以你顶着安德鲁·布朗助手的名头做着所有新进入保密塔的员工都经历过的工作:整理档案。
你得说这是个好工作,足够边缘而且不用和人打交道,你有合适的理由借此去查你想知道的旧事。
你沉浸在工作里,很少想起埃里奥,你看起来完全就像是一个全心全意的保密塔员工了——除了你独来独往从不与人深交。你手上被小乔克抓伤的小口慢慢长好,你不舍地撕掉菲利斯送给你的创口贴,将它扔进垃圾桶的时候,你感觉自己像是把有关你在大学的那些时光一起扔掉了。
你居高临下地看着垃圾桶里被废纸包围的创口贴,觉得那正像是你如今的心境。贴近肤色的创口贴在纸篓里扭曲蜷缩成一团,在黑白颜色的资料里显得格格不入。
你看了一会。弯腰将它重新捡起来。
留下来做个纪念。你本来是这样想的,直到摸出里面凹凸不平写满字的小纸片。
你第一个感觉是庆幸。你待在解密档案室的角落,这里的保密程度不够高,所以不会受到全方位的监视。没有人会知道你从一个不起眼的创口贴里小心翼翼地展开了一张小小的手写信。
信是菲利斯写给你的。你敢打赌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三个人能看懂这封信,因为菲利斯用的是只有你们两个知道的表达方式。
他模仿了古代历史学课上教授提过的巴尔苏人的记述方式,你们两个专门研究过这种表达,在现有历史学家考证的基础上做了你们的推论。
你们曾打算有空的时候将它润色写成一篇论文用联合作者的名义投稿杂志,但在这之前你就离开了普利斯大学,这篇论文没有问世,只有你和菲利斯两个人会使用这种表达。
你拿一张草稿纸做了简单的转化运算。
菲利斯在信里只告诉了你三件事,总结一下就是:保密塔不安全,有机会就撤离,有大事要发生。
你看着这封信第一次对自己的视力产生了微妙的怀疑。
三次检验后,你终于确认菲利斯费这功夫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三句似是而非的消息。
你忽然对你所身处的世界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你周围所有人似乎都知道保密塔的存在。你甚至不知道菲利斯作为一个出生在红河谷上大学才第一次来到城区的男孩是怎么会知道保密塔的存在的。你怀疑这背后存在方奇先生的影子,但菲利斯告诉你的这些事,方奇先生完全可以在你们谈话时自己告诉你。
于是你只好又将目光重新放在菲利斯的信上。
正常来说,菲利斯的这封信的叙述顺序应该是:保密塔危,有事发生,能跑就跑。但他没有按照这个逻辑,这只能说明一件事,能让你有机会撤离保密塔的事和他所说的那件大事并不是同一件事。
保密塔最近会发生异常?
你沉思。不确定菲利斯说的这件事是否与志愿者们有关。
除此以外,还有一件令你在意的事:法比安提过的计划。他当时从与你的谈话中推测了这一点,而之后你与方奇先生的对话中,他暗示了你与法比安的会面是他的授意。
方奇先生到底想做什么?埃里奥在其中又参与了多少?
你不相信埃里奥作为一个普通的普利斯大学志愿者拥有这么大的能量,能用不同的身份在保密塔中穿梭,唯一的解释是方奇先生给予了他帮助。但你不知道对此埃里奥又付出了什么代价。
如果菲利斯告诉你的事情是真的,你现在必须尽快找到埃里奥。
你有一种模糊的预感,菲利斯所说的事是埃里奥也不曾会预料的。如果你们真的会面对一个可以脱离这里的机会,你想,你们必须牢牢抓住。
你捏紧手里的纸条,隐隐疯狂地想,既然每次埃里奥都会在你陷入危险境地时从天而降,那这次你不如主动置身险地,等埃里奥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