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约!”方奇先生就是在这个时候恰好出现在你面前的。你看着方奇先生衣领粘上的树叶,他看起来像是急匆匆赶过来的。
“方奇先生。”你依然这样称呼他,语调平稳,不带有过多的个人情绪。
“我听说,”方奇先生大步朝你走来,期间捞过放在他办公桌上的水杯,他狠狠呼吸了一口,才继续说:“我听说你回来了。”
方奇先生看起来确实是从外面匆匆赶回来的,他之前不在学校。你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看着他给水杯里填上热茶,吹着水面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他脖子上没挂着平时上课时戴着的那副水晶眼镜,方奇先生穿着羊绒外套,过于宽大的袖口松垮地搭在他的臂弯上。
“我想来看看您,”你说,并且适当地示弱:“以后,我可能没什么机会能再出来了。”你给自己的说话节奏添加了一个微妙的停顿,然后才继续解释:“我开始为保密塔工作。”
方奇先生似乎被自己水杯里的热茶给烫了一下,他放下杯子,转头看向你。
而你决心不再继续这样绕弯子:“方奇先生,您知道公选志愿者是去做什么的吗?”
方奇先生克制地说:“有所猜测。”
“有所猜测。”你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是什么?”
他短暂沉默一瞬,转而问起你另一个问题:“约。你目前在里面的牵扯有多深,能脱身吗?”
你安静地看着你的教授。
他坐在沙发上,面前放着茶杯,身上穿着磨旧的羊绒外套,看起来很怕冷,他的身边堆放着书册,甚至连看不出颜色的地毯上都堆着被翻旧的参考书。他看起来充满学识、冷静博爱,只是一个醉心于学术研究的中年人,与世无争,似乎外界所有的纷纷扰扰都无法惊扰到他的偏安一隅。你曾经很喜欢他办公室的氛围,你经常来找他,无条件地信任他。
所以你很难将方奇先生这个形象跟保密塔联系在一起。那里的底色是沉闷的阴暗的,方奇先生的办公室是明亮的温馨的,你在这里寄托轻盈柔软的文字和诗歌,是你的梦里乡。而现在的你却发现,童话般的学生生活如掉漆的墙面一样缓缓碎裂,露出的是冰冷而残酷的现实。
看来是不能了。你的沉默让方奇先生得到了答案。
“我其实曾经给过你机会。”方奇先生说:“约,我确实很喜欢你这个学生。这不是假的。这个时代没有给我自由追求诗歌文学的权利,我没有追求梦想的权利,但你可以。我真的原本以为你可以。”
方奇先生说的越肯定,越斩钉截铁。你就越知道现如今你距离原本的生活有多么遥远。
“当年被选中的志愿者根本就不是瑞·霍华德吧?”你突然问:“甚至,连前一年的志愿者人选都是您有意为之。”
沉默几秒钟后,方奇先生开口:“你成长了,约。”他的声音不再像是个急匆匆赶来的教授,方奇先生的声音变得冷静严厉,像一位居高临下的审判官看着你在名为命运里无谓挣扎。
即使早有准备,但在这个答案真正落下时,你还是忍不住颤抖:“为什么?”你迫切地想要知道真相,一个令你的生活被搅得天翻地覆的原因:“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方奇先生和蔼地看着你:“你不应该来问我,约。”他说:“这是你自由意志作用下的结果。”
“或许你认为生活里的所有不幸和苦难都是外界施加给你的,但并不是这样,约。每个瞬间,你的每一个决定都在促使你走向现在,而你现在的选择、你与我的对话,也会成为你未来的基石。你想要自己在和我的谈话里得到一个答案,但你不知道这次和我的对话是否又会令你陷入另一种境地。”
“约,你成长了,但你依然冲动。”方奇先生说:“这不是一个好习惯。”
你站在原地。你的教授仍像过去那样向面对一个无理取闹的学生一样对你说话。而你毫无长进:你被说服了。长时间的习惯让你很难立刻开始质疑方奇先生的话。
“但这没关系,你依然有时间去纠正这些不够端正的小习惯。”方奇先生说:“我会帮助你的,约。”
“十分钟后我就要离开了。”你说。
“不要小看十分钟,约。这段时间足够我们聊完很多事情了。”方奇先生说:“你见到法比安了吗?”
你的眼睛因为这个问题微微睁大。这句话背后代表的含义很多。方奇先生不仅知道你的动向,甚至有些处境是他刻意为之。更重要的是,方奇先生在借此暗示一个事实:他仍在保密塔里拥有一部分隐藏的势力。
你沉默地消化了这几个事实,然后冷静地发问:“您想要我做什么?”
方奇先生对你微笑了一下:“有进步。”他认可了你的冷静和预设后的反问。“我不需要你做什么,约。做你自己就足够了。”他说。
“即使我有‘不够端正’的‘坏习惯’?”你问。
方奇先生微微颔首:“即使你有很多不够好的坏习惯,你也不会为之付出代价。”他继续说:“你的‘幸运’不是已经替你验证了这一点吗?”
幸运。
你有一瞬间茫然。自从去往保密塔后,你不觉得自己跟这个词搭边。但这句话是方奇先生说的,你知道他从不说废话。如果一定要把你的经历归咎于幸运,那就只有在经历一切后表面上依然毫发无损这一件事了。
你的情绪崩溃带来的只有一个幻想朋友,而你的室友孔思·范却因此消失,你的莽撞行事带来的只是一天的牢狱之灾,而相同处境的志愿者却陷入了疯狂。而如果这一切就是方奇先生所说的“幸运”……你感觉到鸡皮疙瘩慢慢爬上你的背。
“你的呼吸变快了。”方奇先生突然说。
他的声音像一盆冷水从你的头顶浇下来,你轻轻闭上眼,再次冷静下来。
“我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幸运’,”你说:“我要为此支付什么代价?”
“代价。”这个词似乎被方奇先生在嘴巴里咀嚼了一遍,然后他笑了。这个笑就像是一个成熟的大人面对一个哭闹不已讨要玩具的小孩时那种洞悉一切而感到无奈的笑意。“没有什么‘代价’,”他说:“你不要把一切想得太悲观,约,你是我的学生。”
但对于方奇先生这样的人来说,你想,你是不是他的学生都不会影响他的判断和抉择。这时候的你倒希望自己从来都不是他的学生,也没有认识过他。
“埃里奥·霍华德也是你的学生。”你说:“他也同样拥有这份‘幸运’吗?”
“感情用事。”在你问出这个问题的下一瞬间,方奇先生立刻带有批评意味地评价你,但随即他又接着补充:“但这令你更像个‘约克’,不是坏事。”他的目光似乎也柔和下来:“我知道你喜欢他。喜欢没错,但喜欢却不一定是一件好事。有时候,喜欢一个人带去的只是悲剧。”方奇先生说:“你有没有想过,约,如果当年那张跳级申请表上写的是你的名字,现在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你依然只是这里一个纠结毕业的学生,而霍华德也不会因你前往保密塔。”
你确实想过这种假设,并且为此感到后悔。
“但你没有回头的路。”方奇先生说:“他也没有。”
“而我本可以有的。”你没有接受方奇先生的诡辩:“我成为公选志愿者的概率只有0.00004,如果不是有人让它变成了百分之百。”
“你在责怪我,”方奇先生看起来宽容地接受了你的无礼:“这无可厚非。”
“霍华德被选中的概率比你更小,原本只有0,是谁让他去往保密塔的概率变成了百分之百?去预设已经发生的事没有意义,约。在打开盒子前,一切都是未知,而在打开盒子之后所有的概率都毫无意义,它们只会一起塌缩成一个事实,如今的现实。”
“我并不是在追究您在这件事里的责任。”你说。
你也很奇怪,直到现在你依然保持着对方奇先生的尊重。或许真的如他所说,你真的有所成长了,变得更像一个会成熟思考的冷酷的成年人。也更像埃里奥·霍华德。
“我只是想知道该怎样结束这一切。”你说。这是你唯一的愿望。
“你想逃走?”方奇先生问。
“我想脱离这一切。”你说。
“没有办法,”方奇先生说:“这是一个开始就没有中止的旅程。除非,”他停顿了一下,看向你的脸:“你死在这趟旅途中。”他定定地看着你:“那会是你想要的结局吗,孩子?”
死亡。
你并不是第一次谈起这个话题。你交给方奇先生的作业里无数次提过这个字眼。死亡和爱意是经常出现在你们笔下的词。
但你们没有一个人真正经历过这些,从来没有。你们只是想象,只是描画,只是假装对它们很了解。但当你真正与它擦肩而过时,你才意识到这是个多么令人沉重的内容。
没人会想无端拥抱这场长久的安睡。你还有未践行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