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埃里奥不打算带你一起去面对他的苦难,你被保护的名义再次留在了原地。
无知即幸运,无知即安全,无知即幸福。
醒来以后的你在病房里待了48小时,两天的时间里你没等来埃里奥,却先等来了安德鲁·布朗的人。他们快速查看了你的身体情况,与负责你的医生聊了几句,然后你就被要求换上一身成套的西装,跟他们走。
你没问你们要去哪里,你知道自己将会见到谁。但在看到安德鲁的一瞬间,你还是感觉自己身上痛起来。你藏在皮鞋里的脚趾蜷缩起来,忍不住把自己的身体缩小存在感,这是你下意识对危机感的处理行为。
在你意识到这一点时,你强迫自己把身体重新舒展开。你记得母亲对你的忠告:让恐惧穿过你的身体。
于是懦弱的克里汀决定直面恐惧。
你看向从门口走进来的中年男士,礼貌地站起身,安德鲁·布朗已经不再年轻了,但他仍然将每一个步子都走得轻快有力。他将头上的礼帽摘下,递给随行的人,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转头看向你的位置。
“约克。克里汀·约克。普利斯大学的高材生,常年盘踞历史文学专业第一的名次,我想,这在英才汇集的普利斯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安德鲁·布朗笑着对你说,此时他就像是一位和蔼的长辈,一位平易近人的领导。看起来埃里奥说的没错,他确实对你感兴趣。
你起了试探的念头:“功课确实很难,”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在意一周前的事了:“但好在,我有一个好教授。”
“是吗?”安德鲁看起来只是随意应了这一句,他转而说起其他事:“说起来,我也算是你的校友。不过是在很久之前了,那时候普利斯大学还不叫这个名字。我记得是叫……”
安德鲁陷入沉思,而你从善如流地接上他的话头:“昂赛共和公学。”你解释:“我去过校史馆。”
这段对话使你们之间的气氛缓和下来,你发现自己很平静。只要简单抽离当下的情绪,你就能客观平和地处理与安德鲁之间的相处。以安德鲁的身份和地位无法共情你的处境与经历,他需要的只是他想要的。你知道自己不能在这种时候不识趣。
安德鲁很模糊地笑了一下,你没琢磨清楚那突然的笑意是什么意思,但很快,你就不用再纠结这个了,因为安德鲁·布朗当场公布了一个消息。
“约克,你很不错。”安德鲁伸手按了按你消瘦的肩膀,这属于认可的意思:“我正缺一个得力的助手。”
安德鲁的目光看向你。
“这是我的荣幸,先生。”你面向安德鲁·布朗微微颔首。
话毕,你感到搭着你肩膀的手转而拍了拍你的背部,安德鲁对你说:“年轻人,好好干。”
因为这句话,你很快投入了紧锣密鼓的学习中。安德鲁的部下不知道他忽然看重你的原因,但他们知道应该怎样让你迅速上手布朗助手这个职位。
你被带着在保密塔里转了一圈。有保密塔顶头上司发话,你轻而易举地摆脱了志愿者的身份,成为保密塔的成员。现在的你还无法判断这是一个好的变化还是更坏的走向。但你别无选择。你知道拒绝的下场是回到那间阴暗的地牢或者成为又一个疯子。
你有时候会想起那个待在地牢里的狱友,法比安。他与安德鲁的年龄相仿,现在安德鲁·布朗是保密塔中说一不二的负责人,但他却成为不见天日的囚犯。以安德鲁现在的身份为什么不把法比安放出来,他们难道不应该是朋友吗?
但你只能将这些疑问深深压进心里,因为你知道即使你发问,也不会有人为你解答困惑。
保密塔本身最核心的地方并不大,占地面积最大的是志愿者的住宿区域和那片过于博大的林场和湖区。你们只在它的边缘走了走,没有深入。你所在的部门直属于安德鲁·布朗管理。他经常不在办公室,你慢慢了解到安德鲁·布朗的一些背景。
他曾在普利斯大学的前身昂赛共和公学求学,但中途辍学,对他们那个时代的人来说,这很常见。很多人都是上着学突然某天就去参战了。安德鲁·布朗也不例外,他去做了军方的技术员,直到战后论功成为保密塔的管理层。
但你知道这不全是真相。
你知道安德鲁·布朗就是保密塔的创始人之一,他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技术员。因为这些都是身在地牢里的法比安亲口告诉你的。虽然他当时并没有告诉你他自己也是创始人之一。
你假装天真地问过你的同事,保密塔的名字从何而来、又在保密什么。但你得到的答案只是:“保密塔隶属于政府机密部门,由总统先生直接负责。”
你的身份不足以让你接触到保密塔的机要文件,但你能在保密塔里了解到时事,知晓外界的动向。比如:新一届选举已经结束;激进派大肆侵扰激起民愤;新生科技公司成功试飞。
你坐在助理办公室里,默默地将所有的新闻动向都收集在一起。你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外界的消息了。和小乔克斗智斗勇,和菲利斯一起无所事事地窝在大学宿舍里的日子遥远地看起来就像上辈子的事。
两周后,你收到一份自己背景档案的审核通知。这是进入政府保密单位必须的流程:会有保密塔的审核人员带你去普利斯大学,确认你身份的可靠。对你来说这只是走个流程,毕竟你的情况早在成为公选志愿者时就被审了又审。但你对这套流程期待已久,毕竟,你已经很久没有走出过保密塔的范围了。
当你抵达普利斯大学校园里时,距离你离开时已经过去了一个学期。
审核流程结束后,他们会调取你的档案,将你这段时间内的人生经历全部重写。而这一小会等待调取的时间就是你珍贵的自由时间。你不能提及有关你来处的任何事情,但他们不会真的阻拦你在校园里散散步。
普利斯大学里永远不缺新鲜血液,你走过午间的运动场,上面有一群新入学的学生正在接受球队训练。你踩着他们整齐的呼号走向林荫大道。偶尔会路过学生,你的脸上看起来和他们一样,年轻的皮肤、眼睛,连头发丝都透着年轻人特有的生命力,但你自己清楚你跟他们已经不一样了。
你们之间有一条鸿沟,跨过去的那边是天真的学生,每天的烦恼只是作业、上课和教授,而你这边是陡峭的悬崖,往下望去是深渊,你就踩着死亡和疯狂的边缘与他们背道而驰。
在普利斯大学的林荫路上,你跟那群学生擦肩而过,没有回头。
你最想去的只有两个地方,你原先的宿舍和方奇先生的办公室。但你的时间不够,三分钟前,你已经做出了选择:去方奇先生的办公室。你有太多疑惑需要找一个当事人聊明白。
你到学校的时间不巧,是个周末。在什么时候走流程这个问题上你没有发言权。你只能暗自祈祷方奇先生仍然会待在他那间堆满学生作业的办公室里。
但你的运气显然再一次没有眷顾你。你扑了个空。方奇先生不在,他的办公室里空无一人。
你敲了敲门,走进他的办公室。
方奇的办公室你来过很多次,学校戒严的时候,你经常来找他,窝在他办公室里的单人沙发椅里。你站在熟悉的椅子旁,抚摸扶手上的磨损,你的手指轻轻拂过上面的绒面。上一次你坐在这里是什么心情你几乎不记得了,大概是沉浸在对埃里奥的担忧里。
你再一次坐上去,双腿交叠,努力摆出你以前常有的姿势,无骨蛇般缩在椅垫上。
但你很难复刻自己当时的心境了。
你没再试图寻找旧时自己的心情。你站起身,借了方奇先生桌上的纸笔,坐在他的位置上准备写信,你没时间去见菲利斯和小乔克,方奇先生或许会看在你的面子上把你的音讯带给他们。但你只写了个开头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你知道你回不来了。就算回来,你也很难重新成为那个一无所知的克里汀。
你搁下笔,看向你以前常坐的椅子。
方奇先生曾经也会坐在这里,从这个方向看你的椅子,你的表情和情态尽收眼底,你的每一个动作和想法都轻而易举地写在脸上。
你第一次从方奇先生的角度看自己和这间空旷的办公室,方奇办公室在顶楼,这里几乎没什么来往,很安静。从他的办公室窗户向外望,能看到普利斯大学的广场和大门,每一个进出普利斯大学的人都能从方奇先生的办公室里看到。而转过身,站在方奇先生办公室的窗前,往他的门口看,就会发现他的办公室如一张巨大的嘴巴将一切都吞噬进去。
你第一次发现,方奇先生的办公室是一只长着嘴的鲨鱼。而站立在其中的你,正属于它的腹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