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通常情况下,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你可以走了。
但你并没有这么想,你只是单纯地问了这句话,你确实对埃里奥待在病房里的选择感到不解。
他看起来既不想道歉,也不想解释。他只是沉默。和这个病房里的其他摆件一样,从一个地方挪到另一个地方。
而你很疲累,精神不济的时候实在不想跟埃里奥说话。至少在你看来,你们之间值得争论的地方可太多了。
关于你的到来,关于孔思·范的去向,关于埃里奥他现在的身份……你一直被蒙在鼓里,从始至终。
即使你已经深陷其中体会到痛苦,但埃里奥还是像个撬不开盖子的罐子一样什么都不告诉你。即使是法比安,那个洞悉了你悲惨未来的狱友告诉你的都比你自以为是朋友的埃里奥知会你的要多得多。
你确实是个蠢货,在很多时候,但这可以作为埃里奥的理由吗?你不知道。你期待他对你的信任,也同样尊重他什么都不说的选择。
但人是不能完全把情感与理智剥离开的,至少你不能。所以你无法自洽以达成对埃里奥的谅解。
“安德鲁·布朗,”埃里奥毫无预兆地说,“保密塔的创始人之一,身居高位职权极高,是目前保密塔的首席,说一不二。”
你等来了埃里奥的信息共享。你安静地等他说完,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睛。
你们有一个短暂的对视,然后他率先避开了视线。
埃里奥:“我对他知道的不多,他旁观了对你的测试,对你很有兴趣,小心。”
又是一句告诫。也算是半句解惑。
这解释了为什么你醒来后还能待在病房,而不是跟那个可怜的家伙一样被丢进囚室。
“谢谢。”你说。
听到你道谢的埃里奥眼皮微微颤动一下。这段对话放在两个已经相熟十几年的人身上显得生疏极了。
“你觉得我不该来,是不是?”你忽然说:“克里汀·约克是个懦夫,是个蠢货,没有聪明的大脑,只会拖后腿。没有人需要他。没有人想要他帮忙。是不是?”
埃里奥说:“不。我从没有这样想——”
“但你就是这么做了!”你说:“你根本不在乎。你什么都不在乎,也什么都不说。你是个聪明人、好学生,你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埃里奥·霍华德永远走在正确的路上,埃里奥·霍华德永远手握真理!但克里汀·约克不是,他鲁莽、冲动、不计后果,他就只能被留在后面,他就应该被抛弃在身后,他应该一无所知,他应该把无知当作保护自己的武器!是这样吗?!”
“不是!”埃里奥发出了比你更大更愤怒的声音:“我是在保护你!”
“哈!是呀,是啊。你是在保护我。”你说:“你不让我追究孔思·范的下落,你不让我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你让我‘忍着点’,你让我被按在电椅上,可我不是死刑犯!”
“讲讲道理!那是你自己非要去结交志愿者弄出来的事!我告诉过你!不要深究!不要去问!”
“是啊,不要深究不要去问就能安稳在这里熬过五年,就能结束一切。那你呢?”你尖声问他:“那你呢?你自己做到了吗?你说过五年后就能回去,但现在呢,你还是埃里奥·霍德华吗?你还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志愿者吗?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为什么要求我去做到?!”
埃里奥:“因为如果不这样做,你就会死!会死,明白吗,克里汀?你会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电椅算什么,你根本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恐惧!”
“那你呢?!”你怒吼着问:“你就应该去追究去打问去过生不如死的日子被折磨地恨不得死掉吗?”
你可能是因为太愤怒了,生气的情绪令你的眼睛里蓄满了眼泪,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埃里奥的神色。
“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你说:“你变了,埃里奥。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笨拙地表达自己的感受,嗓子里像是被塞进了湿棉花般梗塞:“你说过我们会并肩作战,我们会永远都站在相同的立场上,成为彼此的盔甲。”
“我……”埃里奥伸手想替你擦去眼泪,但手指停在半空,没有更近一步:“我知道,我记得,克里汀。但我没有办法。”
他最后一句话轻得像是叹息,所以你没有听到。
你只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和房门闭合的声响,你没看见走出房间靠在门后崩溃蹲下的埃里奥,你没看见把沾满泪水的脸都藏在自己手臂里的埃里奥,你没看见他痛苦到极致的表情,你没看见他不正常的颤抖和小声呢喃。你没看见他隔着门板,对一个听不见他的话的人说:“对不起,克里汀。我可能要失约了。”
……
埃里奥走后,你重新冷静下来。
你原本已经打算不要轻易被情绪左右你的思考,但面对埃里奥,这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用左手抓住因为情绪激动的余音而仍在微微颤抖的右手,强迫自己镇定。
长时间的睡梦帮助你记起了一些你以为早已遗忘的事。例如那个与你做过一天狱友的法比安。
在很久很久之前,你其实是见过这个人的,在他还没有被关进那个地方之前。在你和你母亲共同居住的小木屋里,你见过那个男人,那时候的法比安还很年轻。拜访你母亲的人不多,法比安是其中一个经常去看你们的人,每次到来都会和你的母亲聊很久,说的内容都是你听不明白的、晦涩的研究。你经常在他们的交谈声中睡着。
你想起来自己曾经在母亲的书桌上见过一张照片,几个年轻人勾肩搭背地站在一起,身后是一间破破烂烂的小土房。
你记得这张照片的原因是,你曾经作为一个身高还不到桌面的小孩,为了去够放在桌上的糖果罐,不慎从脚踩的凳子上摔下,这张被放在厚重相框里的照片朝着你的脑袋重重地砸下来,你的脑门顿时鲜血四溢。
听到你惨叫的母亲跌跌撞撞跑过来,看到你不断喷出的血手忙脚乱地给你包扎伤口,而你则低着头自知理亏地等待母亲为你消毒伤口,那时候,你除了盯着磨旧的地板,还盯了很久的照片。
托那场电刑的福,你记起了照片里人们的样貌。
照片上是五个勾肩搭背的年轻人,两个年轻的女士站在中间手挽手,站在她们左侧的男人背着一个巨大的登山包,而站在女士右边的两位男士从下意识地站姿来看,他们的关系还不错。
在离开你的母亲很多年以后,你反而在机缘巧合下认出了那张照片上的三个男人,从左边数起,他们分别是法比安·不愿透露姓氏的狱友、安德鲁·布朗和方奇先生。
照片上的法比安看起来还很年轻,没有狱中杂草丛生的络腮胡,甚至可以说年轻的法比安很英俊。安德鲁·布朗的气质看起来有些阴郁,他头上一顶巨大的帽子几乎要遮住他的半张脸。而你的教授——方奇先生令你意外地也出现在那张照片上,他亲近地揽着安德鲁·布朗的肩膀,看起来关系很不错。
能提前知道政府动向的方奇先生,你原本对他只是尊敬,但现在看来他与保密塔以及安德鲁之间的关系也是千丝万缕。你有些心惊地构想出一个可能的假设:或许你与埃里奥成为志愿者来到这里都不是巧合。
唯一的问题是,你们值得方奇先生绕这么大一个弯子来诱导吗?他完全可以借用自己的力量把你们两个都打包送进来,再者,你并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特别值得这种等级的人物来图谋。于是你默默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过这段记忆也提醒了你,或许你可以寻求方奇先生的帮助,如果他真的曾经与安德鲁·布朗有不浅的旧交。只是你现在还不能轻举妄动,你没忘记上一次鲁莽行事后的代价。
如果埃里奥还在这里就好了,起码你能跟他一起商量想办法,也能告诉他你刚刚记起这些事。但你们刚刚闹掰,他不愿意让你参与进他正在做的事情里。如果他不想让你知道去向,你甚至没法找到他。埃里奥像一个飘荡在保密塔里的幽灵,哪里都有可能出现他的影子,但是哪里都不是他真正的身份。
你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穿着“健身教练”的制服,第二次,他变成了给你实施电刑的安德鲁下属,第三次,他又是负责照顾你的护士。你不能贸然去打问埃里奥的下落,因为这有可能会暴露他伪装的身份,所以,你只能被动地等待他的出现而无法主动去寻找他,即使经历了这一遭,你以为你终于能离他近一点的时候,你再次发现,你们仍然处在并不公平的天平两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