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蔓枝酒量并不好,不过喝了点香槟,夜风袭来,已然有些晕眩。
从前在学校里,若非刻意,很难得接触酒精。各种活动商赛,参加的也多是学生,大家能想到的聚会方式不过叫好几块披萨分着吃,打打桌游玩玩狼人杀,仅此而已,哪能应付得了如此纸醉金迷的酒局。
作为庄又楷的助理出席酒会相当风光,别人对他不遗余力的恭维,她也能沾光从中分一杯羹。但赵蔓枝仍然不甘心,上流社会的珠光宝气很快将她吞没,只留下光彩熠熠的庄又楷。而她,像是他的一枚蓝宝石袖扣,连完整的名姓也很难有。
“这位是我的助理Mandy。”
“Mandy小姐是新面孔啊。”
“您好,我姓赵。”
大概是酒劲壮胆,不知第多少次庄又楷介绍她时,赵蔓枝添上一句不温不火的补充,和她落在邮件末尾的署名一样,暗暗地较着劲。
“赵小姐普通话说得很好啊!”富态的中年商人笑道,“不是香港人?”
“杭城人。”
“那我们是老乡啊!”
赵蔓枝微笑着应付了两句,对方却有意攀谈起来。故乡这个话题本就极易延伸,在富商的追问下,她没留神多说了几句,直到庄又楷轻咳了声,才想起他说的话,闭上了嘴。
她知道老板小气,作为没什么身份的人,多嘴本来就是原罪。等人走了,她抿着唇,心不甘情不愿地道歉:“抱歉boss。”
庄又楷话音冷淡:“你该向我道谢,而不是道歉。”
三两句话,人家问什么就答什么,差点把自己家底全交代了,她简直天真到愚蠢。
“道谢?”赵蔓枝不解,“我是觉得不该把您晾在旁边,是不是抢您风头了……”
“抢我风头?你现在还做不到。”
他的表情充满谑意,仿佛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赵蔓枝当了一晚上的花瓶,也憋了一晚上的委屈,随着酒精发酵,终于在此刻再也无法忍受。
她知道,这一切是某种宿命,也是理所应当,仿佛在这个位置,就注定要奉上笑脸陪衬,年轻与美貌就是她跻身上流社会的入场券。
陪庄又楷参加酒会是职业需要,但被抹灭尊严,被冠以“庄又楷的女伴”这个名头非她请愿,更受不了他一句又一句的贬低、嘲笑、打压,既然瞧不上她,又为什么要带她来呢?
“庄先生,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要被你这样对待,张冠李戴给我起英文名,故意让我来酒会出丑,哪怕您告诉我原因我好改正呢?难道看我担惊受怕,也是您高贵的趣味之一么?”
她柔和的嗓音仿佛被风吹散了,不住地颤抖着。庄又楷回眸时,正好看见她不知何时洇红的眼眶。
海藻般的长发包裹住赵蔓枝瘦削的肩,代替风给了她一个拥抱。分明是我见犹怜的场面,可庄又楷沉沉地看着她,插在兜中的手却纹丝不动。
眼泪险些要流下来,赵蔓枝连忙仰起头,生生憋回去。她不知道,在庄又楷跟前流泪,回头又要被怎么讥讽编排。
“我知道您身居高位,要务繁多,很难得对普通人感同身受,原先以为您只是有点冷血,但上次Cynthia的事情,林总告诉我,您其实早早做好妥帖安排,我以为是我误会了,如今看来不是的。”她捏着香槟杯,指尖用力到发白,“你根本就是没有心,无论怎么退步、迁就,都没办法捂热。”
他一直鄙夷她,不由分说的。
他们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社交距离,不过分亲密,也不至让别人听去谈话。庄又楷难得有社交缝隙,正打算耳目清净地放空一会儿,岂料赵蔓枝会如此见缝插针的发难,本已有些不耐烦,再联想她所为种种,更觉不悦,险些要不顾礼仪,摸向随身带着的烟匣。
最后也不过把烟捻在指间。这是他情绪欠佳时的习惯。
“跟我唱反调上瘾是吗?真觉得不会受罚?”庄又楷笑着,眸底却冷得让人不寒而栗,“应该有人告诉过你前一个助理为什么离职,乱七八糟的心思藏不住,还敢找我兴师问罪,你脑子进了多少水才有勇气这么干?”
“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她不由得怀疑,这位金尊玉贵的少爷是个顶级自恋狂,“我没有!”
“检讨书我收到了,还有……巧克力。”他叙述得很平静,带有些许上位者自以为是的慈悲,“以及你之前的小动作,我不说不代表没看见。攀龙附凤不成,因此恼羞成怒么?”
赵蔓枝表情僵了一瞬。
原来巧克力夹在文件里送到庄又楷跟前,怪不得怎么也找不到。
上面的文字,是她发自肺腑写给方灵的,却被他当成处心积虑的示好,以此博取青睐。
她唇瓣翕动,想要解释,庄又楷的表情却像一桶冷水从头浇下来,令她彻底打消了这个心思。眼前人从根本上瞧不起她,穷尽最低劣的手段和心思来揣摩她的举动,再怎么辩解也是多说无益。
觥筹交错间,远远有与会者的笑声传来,她的失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赵蔓枝眼底灰暗,长长的睫毛投下一排阴影,声音也沉下去,“您既然这么认为,那就把我调走吧,就像处置那位Vivian一样,我服从集团的任何安排。”
细长的特制香烟在他手中折断,烟丝漏出来,仿佛一声悲怆的哀鸣。
庄又楷不动声色地把手掌蜷起,任那支残存的烟揉入手心里。赵蔓枝引颈就戮,倒没有他想象中那么令人心情舒畅,正相反,她这样任人宰割的姿态,反而往他心口又扔了一团火。
“行。”他冷冷勾唇,“那从现在开始,从我眼前消失。”
赵蔓枝闭了闭眼,明明是意料之内的下场,在亲耳听到宣判那一刻,心还是像被猛地揪了一下。
“好。”
*
庄又楷离席吸了支烟,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手机捏在手中,几次点开赵蔓枝的号码,最后还是没拨出去。
“帮我留意一下Mandy,她应该会从大门出去。喝了点酒,意识不大清醒,你送她回去。”
“明白。”
嘱咐完卢谦宁,他转身准备回会场,却在小喷泉的花丛边,觑见一道青白,影影绰绰,看得并不很清。老租界的灵异故事不少,他一时脚步顿住,仔细分辨后,才松下心防来。
“蒋愈,出来。”
“竟没吓到你?”蒋愈从罗马柱后走出来,顺手摘下一支丰花月季,“看来比小时候有长进。”
因为早产的缘故,以前庄又楷体弱胆小,蒋愈没少讲奇谈怪闻唬他,还拉着庄又楷在深水湾的影音室看邵氏恐怖片,连着小半个月他梦里都是跳着走的僵尸。
他不愿提这一茬,懒散地撇过眼去,“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十几年,足够一个人改头换面。”
“行行行,是我哪壶不开提哪壶。”说实话,蒋愈也一向摸不准他的脾气,便同林卓文一样,顺着毛捋,不在小事上计较,“躲到这儿来干嘛?我哥到处找你。”
“太闷,出来抽支烟。”庄又楷脱下了西服外套,搭在手臂上,饱满的温莎结也被扯松些许,看得出,对这场酒会的耐心已到了极限。他狐疑地看了眼蒋愈,“你不是帮他捉人的吧?”
矜贵冷艳的女人摇摇头,“怎么可能,我还想着,要是你走了,我也好找个由头逃掉。”
除了那些商业交际,蒋恕能用到他们的地方,也不过是在外人面前吹嘘两人如何青梅竹马,暗示好事将近,以此抬高蒋家,仿佛当真攀上这桩亲上加亲的喜事。蒋愈在国外期间一直交往着男友,虽然三天两头一换,但终归也展示了她的态度。
至于庄又楷,那更是十丈软红缠不住这么一个人,说联姻,泰半是不会动心的。
在对抗联姻这件事上,他们是彼此独一无二的同谋。
庄又楷走得不快,但是步子大,蒋愈踩着他的足迹跟上,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嘴,“话又说回来,假如姨奶奶真要给你议亲怎么办?这几年花边满天飞,老人家怕是真想找个人管管你。”
斑驳的光影洒在他骨相标致的面孔上,明晦相接,神色看不太清,“如果确实门第般配,老人也喜欢,便由着他们吧。”
“那你的喜欢呢?”蒋愈急声追问,她没想到,庄又楷在这种事上会如此顺从,“假如那不是你喜欢的人,也能接受跟她举案齐眉一辈子吗?”
“喜欢有什么用,当年庄兆诚那么喜欢我母亲,回头来还不是敢带着陈沛珊跪在祠堂前,说他们是真爱。”
已近会场,人头也渐渐密了。庄又楷把领带系紧,又把外套抖了抖,准备披上,神态淡漠中隐隐透出些疲惫,“去跟你哥打个招呼,等会儿载我一程。”
“宁叔呢?”
“送我那助理回去,她有点醉了。”
蒋愈眉头轻轻一蹙,宁叔可不是轻易借出去的,何况只是为一个助理。
她思忖着,脚步就落得慢了些,等庄又楷发现身边人不见时,回头正看见蒋愈若有所思:“怎么了?”
“我是在想,Mandy小姐说不定已经有人载了。”蒋愈玩味地笑笑,“刚刚我来找你时,看见她在和王总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