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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话,沈余离稍稍挑眉。
宋未海以为她误会了,心脏一颤,张口又是习惯性地道歉和解释:“不不不是,你听我说,我不不不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沈余离抱着双臂凑近了一点儿,一脸真诚地反问:“我想的哪个意思?”
天地良心,她这次没有故意逗人,她暂时还没有从自己的挑眉中解读出第二个意思。
宋未海:“……”
好了,这下人家从头至尾都挺坦荡的,扭扭捏捏想歪的反倒是自己了。
“不,不是,那那个你当我没说。”宋未海一对上沈余离,平时作文里那些惊才绝艳的文采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他又感觉自己的颈后在不断地冒汗,浑身上下都像有虫蚁在爬,“我是觉得……你们两个单独待在这里,我不太放心。”
这种瞬间的转变其实让宋未海感到很陌生,他不是冲动的人,但即便在知道沈余离明显更有能力应付这件事的情况下,那种发自内心的担心,在沈余离看向他的那一刻,就这么毫无障碍地跨过了他的恐惧、跨过了人类自保的天性,率先一步驱动着他说出了这句话。
宋未海觉得自己愧对沈余离的评价,他也始终不是勇猛张狂到无所畏惧的人,但是在沈余离看着他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保证自己会保护家人的时刻、一遍又一遍肯定他的时刻,某种情绪跨越理智不断击打着他的心脏,让他心中突然不受控制地冒出一个念头——都是死过一遍的人了,这一次,比起完全正确地走过一身,他更想让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想法,主导第二次的人生。
“沈余离。”宋未海第一次这么郑重地叫她的全名,他再次开口时,除了下意识地害怕,他却突然又觉得庆幸,至少这一刻,他在尝试着回馈一种相同分量的坚定,“让我陪着你吧。”
沈余离没反对,她也没同意,只是侧身拉开椅子坐下,但在她拉开椅子的时候,宋未海像突然瞥到什么似的,一脸认真地凑上去:“……等一下。”
宋未海的气息在刹那间扑打过来,沈余离没想到他会冷不防地靠近,身体僵硬了一瞬,然后悄无声息地别开了目光。
“你这里……”宋未海这次没注意到沈余离神情的变化,只是聚精会神地打量着她的眼角,发现就在距离眼尾几寸的位置,有一道细细的血痕,“刚才被玻璃擦到的吗?我帮你涂点碘酒吧。”
“……没事。”沈余离抱着双臂,身体微微往后仰了些,耳根少见地有些发红,“……你爸不会担心吗?”
“我会跟家里人说的。”宋未海很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又像想到什么似的,忙补充道,“那个……不方便的话,我可以再去楼道里蹲——嘶!”
“算了吧你。”沈余离伸手,轻轻一拽他的袖子,随即有些严肃道,“少熬夜,一晚不睡,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修仙。”
大概是沈余离的淡定和从容让这件事儿开始变得不那么可怕,这会儿就连宋未海也没那么紧绷了,难得地鼓起勇气跟她开了句玩笑,虽然因为紧张有些语速过快:“你说得对,说不定我哪天就地化灰升天了。”
“嗯。”沈余离点点头,终于笑道,“升天了以后记得保佑我下次数学别挂科。”
“这不一定。”宋未海终于放下重担,轻松地笑起来,“这位姓宋的神仙自身也难保,普渡不了苍生。”
沈余离笑出声来,宋未海第一次见她这样笑,眼睛弯弯的,就像两道澄明的半月,她笑起来的时候眼底的光点会微微跃动,就连眉宇一并舒展开来。
她好漂亮,宋未海直直地看着她,心里没来由地冒出这么一句。
冷着脸的时候是一种拨人心弦的好看,笑起来的时候又是另一种动人,宋未海看得恍了神,下意识张口,还想说些什么,但紧接着,楼道里突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层层回荡在空旷的楼梯间中,下一秒——
“啪”。
门外的声控灯亮了。
“……!”一道寒意顺着宋未海的背脊骨噼里啪啦地炸开,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在瞬间被扯紧了,四肢像被钉子钉在原地似的,只能从余光处看到沈余离也一下子坐直,警惕的目光死死盯住镂空的猫眼。
透过猫眼,二人可以看到外面的电灯冷不防地闪了一下,跟跳闸似的,电流接通时轻微的“擦”声在此刻显得异常刺耳,但很快,猫眼外的楼梯间又变成了一团黑色,连同“擦”声一并消失,整个楼道又恢复至一种诡异的漆黑与死寂之中,沈余离眯起眼,直勾勾地注视着那片黑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精神过度集中的原因,她总是觉得外面的黑影在缓缓地蠕动,原本四平八稳的楼梯栏杆,在此刻仿佛都伸出无数细密的触角,在物体的边缘试探般地起伏着——
突然,一只阴冷的眼睛,堵上了缺口。
宋未海吓得大叫了一声,沈余离嗖地一声站起来,她脸色白了一瞬,但很快恢复如常,刚想开口,就见那只眼睛的主人微微退后,神色阴狠地盯着二人,沉默无言地从身后掏出来一根细长的翘杆,顺着猫眼的缺口直直地伸进来,对准门把手,砰地一声就要捣下去!
“——等一下!”宋未海瞳孔一缩,扶着椅子哐当起身,浑身发抖地大跨步上前,因为双腿发软和重心不稳咚地撞到了门板上,这一撞给他撞得双眼发白,但他没敢多停留,连害怕都顾不上了,一手扒住扶手用力上抬,另一手紧紧攥住伸过来的细杆,沈余离见状也很快反应过来,发出事先编辑好的报警短信后立马通知楼下保安,但门口的人似乎根本没有要停的意思,细杆在他的手里就像一把冰冷的长刀,对着宋未海不断上撑的手掌心,微微抬起,再用蛮力猛地向下掼去!
宋未海嘶了一声,唰的一声剧痛,他感觉手上被硬生生擀下来一块皮,紧接着火辣辣的痛感迅速传来!
那人有些面熟,但是宋未海看不清了,只听他咬牙切齿道:“每次都他妈的是你……惹麻烦……老子今天就废了你!”
“啊!”宋未海不太抗打,痛得冷汗都密密麻麻地沁了一层,他感觉自己得眉头都要拧紧成一团麻花了,浑身都在颤动,完全是凭借着最后一点意志力在支撑着自己,手掌心火辣辣的疼痛像有一串爆竹在他的体内轰然爆裂,很快,心底那种因为恐惧而涌动的寒意又像潮水一样漫上来,两种折磨人心却大相径庭的感觉交叠着折磨着他的心神,眼前的景象已经痛出了重影,原本被强行收拢而起的精神在不受控地向四方涣散,就在宋未海觉得面前的世界都变得模糊时,突然有一道冷冷的水流,刺穿他满目迷蒙,紧紧地攥住了他。
宋未海低头,是沈余离的手。
少女眼底平静如水,面前火烧眉毛的情形似乎对她造成不了任何威胁,淡淡开口:“让让。”
与这流水般的姿态截然相反,几乎就是在她说话的同时,沈余离猛地从背后掏出一管液体,对准那人可怖的眼睛,干脆利落地按下了喷射按钮,下一刻,凄厉的惨叫声平地炸起!
“我和小祈去烧了锅加糖的热油,然后——”沈余离收起辣椒水,另一只手慢条斯理地掂了掂手里的刀,垂眸看向捂着眼睛跌在楼梯间里的人,嗤笑道,“说起来,你应该感谢他,如果你真的破门而入,我那锅油就有用处了,要不是他挡了你一下,上警车之前你会先上救护车。”
“你……”赵志云一把掀了兜帽,一手捂着眼睛,艰难地从地上坐起来,“如果你杀了我,那你也会坐牢……”
“我是正当防卫,还是防卫过当,这一切得交到法庭上去裁决,如果真的触犯了法律,那我也会得到相应的惩罚。”沈余离看着他,皮笑肉不笑地勾起嘴角,“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我得活着。”
沈余离微微扬头,居高临下地向地上看去,当她看到黑暗中的赵志云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凶狠瞪着她,但漆黑的瞳仁却无法抑制地流露出恐惧时,沈余离笑了。
那种笑意并非猎手宰杀猎物前的洋洋得意,也并非上位者看羔羊无力挣扎时的病态愉悦,她的笑意里甚至连一丝轻蔑的意味都没有,看起来依然冷冷的,但身旁的宋未海还是细心地捕捉到了那一丝不显山露水的情感。
——是释然。
女孩儿的肩膀微微下沉,仿佛这一刻,她的平静,才不再是坚硬的外壳,而真正地源自心底。
她话音刚落,楼下响起凌乱的脚步声和高喝声,很快楼道大亮,几个穿着藏蓝色制服的男人疾步上前,咔咔两声制服了赵志云。
沈余离见他不会再造成威胁,将刀放在一旁,低头抓起宋未海的手腕:“骨折了?”
来这么一遭,让宋未海差点靠着墙壁直直地滑下去,但是他那寥寥无几地尊严勉强地吊着他让他站住了,他喘了口气,终于把自己的气顺过来,惊魂未定道:“没事,我我我就……啊不是,没啥大问题,应该。”
沈余离面无表情地抬眸,眼睛里全是不相信:“去医院。”
宋未海怕麻烦,在人多的地方他就紧张:“不用——”
“……”沈余离冰冷地吐出了一个字,“去。”
宋未海认命地低下头:“……好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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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一起去说明了情况,宋礼还特意跑来这片辖区给宋未海的笔录签了字,现在事发突然,沈余离只能选择联系她小姨再跑一趟,来给她的笔录签字。
一切完事儿之后,沈余离一手搭着个外套,靠在栏杆上,身后的赵志云在这时经过,他的兜帽被拽下来,他身后跟着一名警察,以往他身着校服时那种嚣张跋扈的姿态已经尽数褪去,黑色的衣服上沾了些尘土,看起来狼狈又歇斯底里,虽然他曾经源源不断地输出烂泥一般的恶意,但当那些污泥化作快刀捅穿最后的底线时,还是令人感到有些陌生。
他尚且稚气犹存的面容,和他眼底令人胆寒的阴沉同时存在于他的身上,让人觉得是如此割裂、如此矛盾、如此不可置信,鲜少有人能把生命力蓬勃的少年和穷途末路的亡命之徒联系在一起,一个学生和一个犯罪之间相隔着多么遥远的鸿沟,心底的冲动一旦失控,那道鸿沟就会被轻易踏碎,从此一往前去便是万丈深渊,再也没有后悔的退路可循。
沈余离微微偏头,二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相撞,赵志云抬眼看了她一眼,那一眼有愤恨、有怨怼、有不甘、有后悔,但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歉疚。
身旁的警员告诉沈余离,赵志云当时乔装进入单元楼,再捅碎猫眼后,直接藏在了楼道的储物间里,一直蹲守在晚上,以混淆警察和保安的视线。
事已至此,沈余离对他如何施行犯罪的已经不感兴趣了,只是轻轻地应了声,不打算再多讨论什么,但身后的赵志云却蓦地开口。
男生看着她,眼圈周围都泛开骇人的红圈,喉头一滚,沙哑开口:“沈余离,是你毁掉了我的人生,如果不是你把我逼到绝路,我根本不会这样做……你以后一辈子,都会活在愧疚里,你没有……你没有资格,心安理得地索要任何东西,你就应该——”
“少给我洗脑。”沈余离头也不回,冷冷道,“让你这种人得逞了,我才真的要后悔一辈子。”
她对这个世界的漠视与厌弃绝非空穴来风,她因为两个人荒诞的错误降生在这个世界,她的父母这一辈子几乎在任何事情上都站在彼此的对立面,抛下她和沈祈生成为他们相识几年来唯一可笑的默契,她本来以为沈祈生到一个新家庭就好了、她长大就好了,幸福在前方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吊着她最后一口气不断前进,等她步步如履薄冰、步步小心翼翼地强撑过漫长的光阴,等她心怀着最后一点儿期待来到幻想已久的彼岸,才发现那道渺小的光点事碎裂冰面折射的亮色,她的希冀已经支离破碎,下沉到无穷海底,最后低头看着走过的路,只剩下脚底的鲜血淋漓。
有人希望她再也不要出现在他们的世界,有人妄图用三言两语就摆布她的命运,有人想嫌恶地丢弃她,又有人想扭曲地控制她,沈余离的人生在他们的眼中,是垃圾桶里被翻出来的黏土,不要她是人之常情,捏造她是大发慈悲,她就在这场命运的倾盆大雨中,冷眼看着人间百般丑态。
沈余离心中此刻没有任何想法,她既没有自怜自哀的悲伤,也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她只是看着面前安然无恙的宋未海和沈祈生,微微松了口气。
大雨仍然在下,但她不是脆弱漂亮的花朵,她会长成泥泞里迎风根生的野草、她会长成暴雪中刀枪不入的石块、她会长成冰雹下姿态坚毅的雨伞,这场雨会淋湿她,但摧毁不了她。
“沈余离,我好了!”宋未海做完了笔录,转头叫她,沈余离被这声抽回神,笑了笑。
宋未海抬起左手挠了挠头:“现在也不早了,要么我送你回去吧?”
沈余离笑吟吟地拒绝了:“去医院。”
“……”宋未海一噎,音量骤然减小,听起来有些心虚,“我以为这么长时间……你会忘了呢。”
“没忘。”沈余离依旧保持着笑容,虽然那样的笑容看得宋未海背后发冷,“请吧,宋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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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宋未海就被这位说一不二的姑娘轰去了医院做检查,所幸他的手没什么大事,医生说在破皮的伤口上上点药,然后手腕处敷一会儿冰袋,就可以消肿了。
宋礼后面还要忙工作,沈余离带着沈祈生在旁边坐下,一言不发地等着宋未海敷他的手。
她挨着他坐下,向下瞥了一眼,宋未海从虎口往外的皮肤被蹭破了一大片,虽说是没什么事,但是它裂口边沿异常狰狞,有些凝固的血一小片一小片地粘在他的皮肤上,看着怪骇人的。
“……”沈余离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会留疤吗?”
“嗯?”宋未海愣了下,随即笑着让她放心,“应该不会吧……再说,留疤也没啥。”
他话音落下,沈余离就不说话了,周围的气氛莫名降到冰点,宋未海有些不自在地耸了耸肩,僵硬地笑道:“你也别过度紧张了,这不是没什么事吗……哈哈。”
好拙劣的热场手法,他在心里默默腹诽。
但沈余离没晾着他,她双肘撑在膝盖上,目视着前方,让人捉摸不清她在想些什么:“觉得不舒服的时候,及时就诊会是比较保险的做法吧。”
宋未海听到这话,微微一怔。
虽然她这么说确实没错,但是宋未海总觉得这不太像沈余离会说出来的话,比起瞻前顾后的思虑,她更擅长快刀斩乱麻,但是从他守在她家门前开始,有些令他感到有些奇怪的话也是实打实地从沈余离的嘴里说出来的。
沈余离像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她终于侧头,看着宋未海,轻轻笑了下。
“你为什么让我别熬夜?”宋未海对上沈余离的笑容,剩下的顾虑分崩离析,他冷不防地迸出这么一句话,但立马就后悔了。
别人很正常的一句关心,被他解读成这样,说不定沈余离会把这样的自己归类为怪人,回去转头就把他拉黑。
两个人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生死情谊今天就要被他这破嘴终结了,宋未海欲哭无泪地像掌自己一嘴,又默默地把头缩了回去,捂住自己的脸:“……没事,你当我什么也没说。”
但出乎意料的,沈余离并没有嘲笑他,也没有转头就走,更没有就地把他揍一顿再送进急救室,她的脸部表情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但是如果宋未海这时抬起头来看她的眼睛,会发现那道曾经平淡无波的目光,在此刻突然变得更有分量。
“因为,”沈余离看着他,垂下眼,轻声道,“曾经的你,也是这样告诉我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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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克洛诺斯|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