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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塑胶跑道上树影斑驳,强劲的冷风穿堂而过,鲜红的红旗在头顶飞扬,沈余离微微抬首,感受着太阳刺眼的光道占据她的视野,台下的同学在那一刻都被模糊,她的头发和衣摆被吹得乱舞,队列里的学生也开始交头接耳,交流声滚雪球般越滚越大,老师疾步上前维持秩序,升旗台旁的教导主任背着手,转头看向沈余离,示意旁边的几个人先把她带下去,下一秒,沈余离感觉有人不轻不重地扯住了自己的胳膊,她却没有任对方拉拽。
一片混乱中,她站得笔挺,眼神沉静而坚定,视线平缓地横扫过操场,耳边大风咆哮,气势如虹地压过那些窃窃私语。
教导主任见她纹丝不动,有些急了,压低声音,严厉地催促她:“沈余离!”
沈余离听见这话,表情上没有任何的变化起伏,她的状态就像在面对一件最稀松平常的琐事,眼神中唯一一次微妙的变化,在她下台之前,往下方不经意间地一瞥——
人群哄闹骚动中,宋未海仍然一言不发地站定在那里。
对视的那一眼,很多场景加成倍速在沈余离脑海中过了一遍,那一刻就像是旷远山野中,无数马匹奔腾着飞驰,马蹄勾得草原哗然作响,旁边有烧烤架次啦迸火的声音和牧民用当地语言相互交谈的声音,盘山公路上汽车的鸣笛声一路盘旋上升,但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在天地万物声音都汇聚在一起的时刻,她看见一条溪流,它自冰山山顶蜿蜒而下,匍匐于大山的脚底,在山崖与天空的笼罩下,它渺小而明净,静谧却不息。
手臂上的力道加重,实感让她被迫抽回思绪,回神的那一刻,橙色的金光轮转于他们二人之间,宋未海这次没有躲闪她的目光,他看着她,温和地弯下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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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余离!”李燕萍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抓住她,责骂道,“你真的太乱来了!你——”
“哎李老师。”在她骂出口前,教导主任先拍了拍她的肩,“这事儿你先别管了,教务处会向相关同学询问具体情况的。”
李燕萍眉一拧,下意识地就要反驳,但是见教导主任的眼神中带了点儿严肃,又想起刚刚沈余离的话,她还是先收了声,先行离开了。
“沈余离同学。”教导主任拍了拍她的肩膀,平和道,“咱们边走边说。”
沈余离依言跟了上去,道:“主任,刚刚在台上说的,就是所有我想说的话。”
“啊,我知道了,但还是想了解一些情况。”教导主任呵呵笑着,“我支持你勇敢维护自己的权益,当然我们学校也绝对反对校园霸凌这种事情,不过沈同学,下次还是希望你能注意一下场合。”
沈余离点点头:“嗯,我知道了。”
“当然,你也放心。”教导主任继续道,“这件事,我校绝对会重视。”
沈余离这时候才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谢谢主任。”
早操结束后,教务处决定先不耽误相关同学上课,直到中午午休才把他们一并叫过来,沈余离刚走到楼梯口,就听到赵志云的大声申冤:“我道歉真的是压力所迫,其实我没有!老师!我真的——她冤枉我!”
证据确凿,结果他还在力挽狂澜,沈余离听后只觉得想笑,她面色如常地推开门,里面的赵志云见到她,立刻背对着教导主任狠狠瞪了她一眼。
沈余离没说话,但是赵志云显得很焦灼,连珠炮弹似地不断输出:“现在科技那么发达,她伪造鉴定书或者剪辑录音都完全可以,而且就算找她爸,她为什么要去夜店?谁家父女在夜店见面?这合理吗?万一他们两个就是把父女关系当挡箭牌然后——”
“赵志云同学!”教导主任厉声喝止,“你还不长教训吗?适可而止!”
“老师,她冤枉我我还不能说了吗?”赵志云急得脸色涨红,哭腔都要逼出来了,“她今天弄成这样,我被泼了一身脏水不说,这个是永远洗不干净的啊!就算澄清了,以后还是会有人说我,我在学校里还过得下去吗?”
“原来你也知道,这个脏水一旦泼出去,就算自证的证据板上钉钉,受害者的名声也永远洗不干净了啊。”相比之下,沈余离就显得冷静异常,她看着赵志云那副张牙舞爪的样子,淡淡道,“既然这样,为什么一开始要把脏水泼我的身上呢?”
“……照片都拍下来了!”赵志云急道,“有证据的事情,怎么算泼脏水?!况且我没有任何主观言论的发表,你敢做不敢当,阐述事实都不可以吗?!”
“照你这个说法——”沈余离一记回旋镖干脆利落地打了回去,“现在科技这么发达,你p图也完全可以啊?”
“……”教导主任喝止道,“——好了!你们两个先安静一下,冷静下来一个一个说,不要全凭意气用事,当然说出来的话要负责,我也会找其他同学去询问的。”
“老师!我很冷静!之前李老师找过我们班的同学,他们都说我没有这类行为!”赵志云扯着嗓子喊,然后立马指向沈余离,“因为她真的干了那些事儿,所以大家都看不惯,只不过沈余离同学会动手打人,大家才不敢站出来的,这也是为什么这次的事情,没有人替她出来说话!”
沈余离听到这话,稍稍挑了挑眉,她突然想起那天在警察局里,赵志云的父母衣冠楚楚地站在警察局门口、高高在上地瞥了她一眼,说这个姑娘没有父母,翻腾不出太大的水花,不碍事儿。
那句话一出,沈余离猝不及防地感觉心脏被扎了一下,像屋檐上冰锥断裂,自高空直坠而下,砸在地上的时候迸裂成无数块碎片,但又很快融化成一滩冷水,行人步履匆匆纷至沓来,在它还没有感受到太阳的温度前,已经被踩得满是泥泞。
如今相同的话再次直直地袭击她,在那一刹那,沈余离心中突然浮现出了某个模糊熟悉的身影,但她又很快用理智将其打散,灭掉所有情绪的势头,只是等待着教导主任的答复。
教导主任凌厉的眼神扫过去,可赵志云像是完全没感受到似的,眼底猩红地看向沈余离,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都凶狠得像要把她捅个对穿:“沈余离,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站在你这边。”
“——有的。”
在男生声嘶力竭的辩驳中,有一道平静的声音,穿透了教务处的门板。
沈余离转头,看到宋未海走了进来,她微微睁大双眸。
对峙、僵持、被猝然推开的门,和那天办公室里的猝不及防地重合,只不过这一次,他捧起了她心中的微火。
宋未海走到沈余离面前,站定,看着赵志云,道:“我站在她这边。”
赵志云看着来人,眼神中有一瞬惊诧,但很快咬牙道:“又是你——”
“老师,我是过来作证的。”宋未海看着教导主任,声音很轻、语速很缓,但一字一句,都无比清晰,“他确实有那些行为,但是我之前因为顾及……波及到自己,所以没有及时站出来,抱歉。”
“……以及堵人确有其事。”宋未海停顿须臾,又重重吐出一口气,道,“那天请李老师过来调解了,正巧负责那片辖区的民警是我爸爸,警察局会有记录的,只不过可能两位老师没有上报年级组。”
“……”相比赵志云全靠怒吼的辩词,言之凿凿、手握证据的宋未海和沈余离明显更令人信服,教导主任扫了眼赵志云,然后向沈余离投去目光,“沈同学,你想怎么处理这件事。”
“我要求白榜、处分、记入档案。”沈余离没有丝毫的妥协让步,态度仍然冰冷强硬,“我绝不接受冷处理,老师。”
“……你别太过分了!我都在全校面前跟你道歉了,你澄清也澄清了,还要怎么样?”赵志云听到记入档案脸色一白,一脸不可置信地转向沈余离,“就说几句话而已,你要求计入档案,太得寸进尺了,我又没有造成实质性伤害,算个狗——鬼的校园霸凌?”
沈余离直视平静地与主任,没有回他的话。
赵志云一见自己被无视,更加着急了:“你倒是说话啊?!”
沈余离漠然道:“我没有义务做普法教育。”
“好了,我知道大概情况了,沈余离和宋未海,你们两个先回去上课吧。”教导主任有些头疼地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根,“剩下的事情我会处理。”
二人点头,说了句主任再见后就转身离开,合上门,沈余离感受到身边的人终于松了口气。
她转头,才发现宋未海自始至终紧紧攥着拳头,五指掐进手心,正在轻轻颤抖。
“……不好意思啊。”宋未海察觉到沈余离在盯着他的手看,将手背到身后,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刚刚想都没想就冲进去了,结果被教导主任一盯就感觉太紧张了。”
沈余离被他逗笑了:“没事,谢谢你。”
“啊啊真的。”宋未海觉得自己怎么每次都在暗恋对象面前丢人,表面看起来还能勉强维持镇定,但内心已经快崩溃了,“什么忙都没帮上,还抖成这个样子,真的太抱歉了。”
沈余离认真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不用道歉。”
宋未海扶着额头,耳尖飞红,欲哭无泪道:“好丢人。”
沈余离立即毫不犹豫地接上:“很勇敢。”
“快别这么夸我了。”宋未海已经能听到自己清晰分明的心跳声了,它们如同鼓点般击向嗓子眼,原本清晰的思绪被抹成一片空白,当下的情绪成为了最原始最本真的驱动力,具化成一条条丝线,直接操纵着他的一举一动,“我我……我受不起这个,挺害怕的,真的。”
宋未海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内敛而谨慎的人,做任何事情前都会深思熟虑,能让他在各种风风雨雨的谣言中彻底保持沉默的原因,除了他自己的道德感和天生性格使然以外,他对于麻烦和冲突的排斥避让——担忧自己随口一说会被断章取义、担忧自己发表观点会招致祸患、担忧自己一言一行会让强行让他面对社交中的各种质问与声讨,其实是对他更强有力的约束。
宋未海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多么高尚的人,他只是不愿意自己去影响任何人的未来,要是有人日后算账,这样的责任太大,他承担不起;他也不愿意任何无关的人影响自己的未来,单纯凭意气用事之后再遭受无妄之灾,这样代价太大,他接受不了。
但他有时候也很讨厌这样的自己,他觉得这样的自己冷漠、软弱、没有出息,像个无情的看客,一切替受害者感到的不公与气愤在他的沉默下显得更加虚伪,宋未海其实不敢告诉沈余离自己一开始从未帮她的事实,他怕她知道后指着他叫他帮凶,然后转身就走,可是沈余离没有,但宋未海也不敢这么坦荡地接下沈余离对他的夸赞,他自始至终都觉得,他不如她说得那么好。
刚刚推门的那一瞬间,简直消耗掉了宋未海两辈子积攒起来的勇气,他这次站在门口时,内心的情形简直和转世第一天的心情一模一样,内心的冲动与理智在无声角逐,他的思考习惯让他下意识罗列出每一条可能带来的后果。
但这一次,情绪率先占了上风,澎湃的海浪终于盖过坚硬的礁石,那一刻像是暖流过境,辟开周围经久不散的寒冷,他浑身都是热的,耳边的喧嚣被模糊,下一秒他径直推门走出去,脱口而出刚刚的那句话。
刚说完那句话他的情绪就冷却下来了,那些后果再次张牙舞爪地冒出心底,宋未海盯着教导主任,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甚至有一点后悔。
所以在沈余离夸他的时候,他只觉得羞愧难当,他不如他利落坚定,也配不上这样的夸赞。
可沈余离却只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随性道:“不重要啊。”
宋未海的声音越来越小:“可是……你不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我——”
如果她知道自己竟然不受控地感到后悔时,她还会这样果断地进行这样的评价吗?
宋未海觉得歉疚、觉得心虚、他努力地克制住心底的那点儿情绪起伏,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
“可你从未参与那些揣测是事实,你站出来帮我也是事实。”沈余离平视前方,淡淡地笑道,“它很直接地摆在我面前,我看见了,不需要其他任何的东西去辅证了,所以你说的那些,对我而言,都不重要。”
她话音落下,走到楼梯口,扬手挥了挥:“拜拜。”
“啊、啊。”宋未海听到她的声音,思绪被火速抽回现实,慌忙道,“再见沈同学。”
沈余离在告别宋未海之后,回到自己的班级,待她重新出现在教室门口时,教室里的同学再次像商量好了一般,唰地一声抬头看她。
那样上下打量的、带着怀疑的目光,那样不带善意的突然寂静,那样欲言又止的神情,那样细微却像在人心上抓痒的窃窃私语,就和谣言开始散播的那一天一模一样,几个月过去,事情看起来尘埃落定,那些视线却犹如长鞭一般,再次落在她的身上,那感觉像把她架在温水里缓缓地煮,水还没有沸腾到能让人立马毙命的程度,但火焰的热度却透过铁锅,长久不息地炙烤着她,悄无声息地阻断她的氧气,却又不干脆果决地结束她的痛苦,带着一种最温和的残忍,旁观着她窒息的全部过程。
没有改变。
这样的眼神、这样的场景,并为因为谣言的颠覆而被改变,火只是被关小了,但温水仍然在阻止她获取氧气,底下的焰火,也仍然在静静地烧。
他们可以继续用这样的目光无所顾忌地鞭笞她,可以继续用言语为她带上无形的镣铐,甚至可以伪造一张按着指印的罪状,贴在她的身上,他们的臆断是这场法庭上当堂递交的证据,他们的言语是这场审判中一锤定音的法槌,他们的凝视是对罪人的凌迟,他们的孤立是对正义的捍卫,从谣言滋生的那一刻开始,掌控生与死的不再是上帝,定义黑与白的不再是真相,世界的形状,由群众的心之所向下达最后的判决。
这里处处充斥着理所当然的不平等、充斥着无法定罪的隐形暴力,对于谣言的毁灭,其实是一场蜉蝣撼树的无声博弈。
从一开始,就从没有人和她保证过,自证与澄清,会是这场漫长酷刑的终结。
从一开始,这场酷刑,根本就没有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