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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余离证明的方式非常干脆利落,她直接甩上了录音文件和亲子鉴定书的截图,那张快包浆的截图又被沈余离拉来鞭尸了一遍,她不稀罕花时间来打一堆跟公关似的文案,只在证据最后留下一句话:
大家自行定夺,不与傻子论长短。
另一边,沈余离刚投完校园墙,手机里就弹出来英语老师的消息,特意来告知她英语学科竞赛获奖的事儿,让她提前准备好获奖感言,下周五年级大会的时候会用到。
沈余离的脸上没表达出太多对于获奖的喜悦,只回了一句谢谢老师,随即搁了手机,她甚至懒得点开那张获奖证书,更懒得关注校园墙下的评论是怎样的,扔下书包,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
这是一间老房子,房产过户在她妈妈的名下,但自从几年前母亲带着妹妹改嫁,这个家就只留下了沈余离一个人,家里没开灯,沈余离有时候为了节省电费,在不需要写作业的时候一般不会开大灯,仅凭借着桌角的台灯来照明。
在她旋开旋钮的瞬间,原本漆黑的卧室被灯光划分出一小块空间,沈余离的影子被投射在天花板上,墙壁上黑影跃动,她就这么站在桌前,小半张脸照映上橙色的光辉,深吸了一口气。
刚刚所有事情都发生的太快,以至于她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灯泡在头顶次啦频闪,脱落发硬的油漆边沿扎着她的手心,黑暗与明黄把她目之所及的地方割裂成两种色调,一面晦暗得将所有物体都杂糅进黑色里,另一面澄亮得让整个楼道都融合进光晕中,有一道熟悉的声音穿越呼啸的时空在她耳边响起,那一刻她的眼睛是被镀了膜的镜头,线条清晰的世界被赋予了朦胧的勾线与色彩,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速度快到像一场经过延时技术处理的梦境,她鬼使神差地说了晚安,然后关起门,咔哒落锁的声响是按下快门的瞬间,一切光怪陆离在那一刻砰地并作一条直线,她打开手机,发布了之前收集的证据,再关掉时,沈余离突然感觉之前那么跌宕起伏的一切,在彼时画了一个有些潦草的句点。
这时还没到睡觉时间,楼下的各种小吃店这会儿还生意兴隆,哄闹声和吆喝声隐约传来,但沈余离却觉得它们离自己很遥远,就像另一个被玻璃罩子隔开的世界,她的房间里很安静,就连衣服布料摩挲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房间室温不高,窗户还开着,冷风飕飕地就钻了进来,南方的冬天并非干冷,更像是冷水渗进了骨头里,潮湿刺人的凉意由内而外地蔓延,沈余离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她抬眸,走过去关了窗,而后脱掉校服外套,去浴室里放水洗澡。
当热水打在手背上,原本被冻得刺痛的皮肤终于恢复知觉时,她才终于被这种温热的触感拉回现实,等她回神,沈余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身体,貌似产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她盯着源源不断的水流,面容沉静,呼吸起伏也平稳如常,但就在这样沉寂到极致的环境中,沈余离却莫名觉得,自己的胸腔中,迸发出了一种陌生的感觉——
是令她感到异样的心跳。
——一种她本能地觉得,不属于她、但搏动得异常激烈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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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志云被行政拘留五天,连着两天周末,周三就回校了,一开始他和李燕萍都很警惕,生怕宋未海和沈余离乱讲什么话,但沈余离只觉得可笑,平时把造谣传谣这事儿干得津津有味的人,当他真的被迫换置到对面的立场上,同时把道德绑架发挥到了极致,借着李燕萍的口对沈余离软硬皆施威逼利诱,反正字字句句里都透露着一个颇为讽刺的目的:要她闭嘴。
暂且如二人所愿,沈余离确实什么都没说,宋未海更是不会去主动惹麻烦,他们两个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重新回归了校园生活,因为这事儿,周四晚上林桉还在寝室里替沈余离抱不平,小姑娘也不管隔壁有耳不有耳了,拉开椅子哐当一声踩上去,找她的话说,隔壁有人听到了传出去正好,最好一字不落地传到赵志云耳朵里,让他知道,她骂的就是他:
“我操,我的姐,你就这么算了?!你这格局真大得不是一星半点儿啊,那傻逼骚扰了你一年半,你特么就这么放过他了?!你要冒圣光了你知道吗沈余离?!”
按照以往的套路,沈余离这会儿应该低头抿嘴一笑,然后温温柔柔地说没关系的、都过去了、我会更坚强的云云,但沈余离同学没有,她一手按在脖子上活动了下关节,样子看上去有点像要去干架,淡淡道:“没那格局。”
“你还在谦虚?!”林桉以为这是她的委婉说辞,快要崩溃了,“我乳腺要结节了啊,姐!!”
“……”沈余离扫了一眼异常亢奋的林桉,又看了一眼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但是努力应援林桉的缘故,心中莫名一软,口气放缓了点道,“我没谦虚,这事儿没完,不会让你乳腺结节的。”
林桉一顿,随即凑过去确认道:“……真的?”
沈余离一笑:“这四天的时间已经是我忍耐的极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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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
蓬山三中的年级大会一般安排在一周的最末,占用早自习结束后的大课间,是所有学生最昏昏欲睡的时候,比方说等会儿就要上去发言的沈余离同学,一点儿都不见紧张,倒是拿着两张纸站在原地,头埋得很低,一动不动的。
有些人虽然站着,但其实已经睡着了有一会儿了。
林桉就站在沈余离旁边,见她睡得快倒下去了,赶紧戳了戳她:“哎,小鱼,要到你了。”
沈余离从睡梦中抬头,打了个哈欠,有些迷糊地应了一声:“啊。”
“……我服了你了。”林桉哭笑不得,但很快又看到她夹在手里的纸,有些惊讶,“我去,你稿子不用再读读么?”
“嗯?”沈余离像是终于回了点神,懒散道,“我没写。”
“……”林桉沉默三秒,然后源自肺腑地提出疑问,“……你现场发挥啊?”
“没那个水准。”沈余离睁开惺忪睡眼,看向乌泱泱的人群,意味不明道,“不讲获奖感言,讲点儿别的。”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台上的主持人点了她的名:“在今年暑假里,三中学子们在晋江杯英语竞赛中奋力拼搏,并取得了优异成绩,接下来,有请高二四班的沈余离同学上台,发表自己的获奖感言。”
这个名字一出来,就像火被点燃了的药线,整个操场立马噼里啪啦地炸开了,哗的一声,在没有任何人发出号令的情况下,整个操场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看着沈余离,那些目光并没有像快刀一样一击毙命的狠戾与速度,却像寒冬里的冰晶,带着并不致死的刺痛感,一块一块地凝结在她的身上。
但沈余离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连下意识地瑟缩都没有,在一众不可言明的注目中,她显得无比镇定,明明从这个姑娘的外形上看不到一星半点儿的攻击性,但她身上似乎就有那么一层坚硬的外壳,能将那些目光都平静而决绝地隔绝在外。
她穿过人群走上升旗台,没有任何一秒的犹豫,沈余离这会儿已经彻底醒了,接过主持人递来的话筒,轻拍了两下,在确保话筒音效无误后,沈余离看着台下的无数学生,缓缓开口:
“大家好,我是高二四班的沈余离。”
“能有这么一个上台发言的机会。”少女语气平稳、咬字清晰,每一句像湖面一样平静的话语中,都透露着一种不动声色的锋芒,“感谢校方,也感谢我自己。”
前半句是礼貌,后半句是真心。
“说话之前还要特别感谢一下,主要是,我觉得对我而言,有些话放到这会儿来说,才能确保每一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沈余离看着台下,她的眼神中没有蔑视或自傲,只是波澜不惊地扫视过每一个人,却在无形之中有一种定住人心的威慑力,“有一些话,比获奖感言重要。”
说完这句话,沈余离撩起眼皮,精准无误地找到人群里的赵志云,而后者面色一白,紧接着立马瞪向沈余离,拼命比划着口型,她懒得弄清他究竟骂了什么,但是看到他这副样子,沈余离忽然灿烂地笑了:“在过去一年半的时间里,高二的赵志云同学对我进行长期造谣、辱骂、甚至找人来围堵我殴打我,这一切句句属实,至于他所谓的证据,我可以大大方方地拿出来给大家看。”
沈余离虽然平时谁也不在乎,但这会儿好歹尊重了一下校规,她拿出那张被冲印的照片,平声道:“赵志云同学仅凭这张照片就判断出来我去夜店做三陪……”
“沈余离!”台下的李燕萍一扶眼镜,火急火燎地冲了上来,“这里是学校!在这种正式场合,你怎么能说出这么不知羞耻的话?!”
“这句话可不是我说的,是赵志云说的,既然您连我的转述都觉得不堪入目,那么在先入为主地责备我时,怎么没有想过我作为受害者所要承受的压力呢?”沈余离伫立不动,拿着照片将它举得更高,冷笑道,“转述他们的辱骂而已,羞愧的应该是他们,不是我。”
“继续。”沈余离没理她,转而展开一张亲子鉴定书、一张身份证明的复印件、和盖有派出所印章的备案,“这是我和我父亲的亲子鉴定,以及我父亲的身份证明,照片拍到的是正脸,相信在校园墙上看过证据披露的同学都能看出来,他们是一个人,由此可知我去找的是我亲爸,而不是你们口中的什么金主,至于第三份文件,可以证明他打人属实,也就是为什么他前几天没有来——因为他被拘留了。”
“以及,”沈余离微微扬起下巴,曾经眼中藏匿的冷冽在此刻展露无遗,她居高临下地看向赵志云,拿出录音笔,把它的播放口凑近话筒,一字一句,都铿锵有力,“赵志云同学对我的语言暴力绝非小打小闹,长时间的孤立和骚扰已经对我造成了严重的影响,我认为,这已经构成了校园霸凌。”
男生的辱骂再一次通过话筒传播给全世界,沈余离这次就站在流言汹涌的最中央,尽管每一次录音的再放,她需要迎接的是更加猛烈的狂风暴雨,但沈余离这次没有退后一步,她就这样淡定、冷漠地看着它咆哮而来,带着摧毁她的气势迎头鞭下,把沈余离浇得浑身湿透,但等海浪消失之时,沈余离依然站在那里,眼神中是更加不可撼动的坚毅。
已经不会再有任何窒息和难受的感觉包裹她了,沈余离欣赏着赵志云渐渐扭曲的表情,只剩把他踩进泥泞里的快意。
“今天站在这里,就算冒着吃处分的风险我都要说,是因为——”沈余离收回录音笔,道,“我不接受任何冷处理,也不接受任何调解,那些引起祸端的人,必须面对着和我这一年半等价的处罚,至于在座的另一部分同学,我想你们既然有耐心花一年半来传播和听信我的谣言,那必定也有这十几分钟的耐心来听我的澄清。”
“……等、等一下!”全场寂静中,周一凡突然扯着嗓子冲沈余离吼,“如果你不去夜店,根本不会被拍到,也不会有谣言吧?!你去那里本来就不正常,被误解不也是你活该吗?”
真是条忠诚的狗。沈余离看向周一凡,讥讽地勾起嘴角,然后直视着对方不甘的目光,冰冷一笑。
“我的证据已经可以证明我的一切结论,对于你无端恶意地揣测,我没有义务和必要进行无底洞的自证,受害者不需要在每一个细节完美才算受害者,当施暴行为的证据摆在这里,他的错误就已经成立。”沈余离的身上已经看不出任何柔软温和的影子,她话语中的尖刀蛰伏许久,在此刻终于尽数外显,回捅向每一个妄图伤害她的人,“我要求一个明确且有力的解决措施,我不会宽恕任何敷衍的说辞与道歉,这就是我的获奖感言,谢谢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