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白飞飞带着沈浪回杭州,来时只有四人一车,回时满满当当一船,胡不善怕家里老伴等得急,硬要跟着一起回去,白飞飞劝了不听,索性随他去。
朱七七怕白飞飞沉浸在痛苦中,特意跑到灵堂陪着她,时不时拿话刺她两句,白飞飞领了她这份心,偶尔也回她几句,不过大多时候都陪着江映芳,捡些能说的过去说与她听,可惜她这一生的美好大多与沈浪相关,三句里倒有两句半是沈浪的好,还有半句是她对沈浪的埋怨,说着说着也停了下来。
彩月坐在一旁哭的越发厉害,她不想哭的,可一想到从今往后再也见不到先生,眼泪怎么也止不住,白飞飞要顾着目母亲情绪,又要照顾彩月,自己反倒忘了伤心。
天冷雪大,船行了半月才到杭州,熊猫儿同唐乐陪着白飞飞选了西湖边上一处僻静地方做沈浪最后的安身处,白飞飞立在石碑前远眺回去,目光穿过湖水,落到对岸的胭脂铺子,忍了半月多的泪再次夺眶而出,顿时泪流满脸,去年山洞中的气话到底成真了,可她分明说的是自己看着他的,怎么就变成他看着她了?
唐乐环顾着遥望着脚下山水笑了声,“先生当年说过,若他死了,要寻一处依山傍水的好去处,如今也算……”话未完人已哭倒,转身恨恨砸向旁边树干,朝天怒吼道:“啊啊啊!”他又失去了一个亲人,一个如父如兄的亲人。
彩月呆呆跪在墓前,往日娇俏的姑娘如枯萎的花朵,寒风吹在脸上,冻的她摇摇欲坠,身上的凉比不上心中半分,往后她要往何处去?她的人生没有方向了。
熊猫儿看着终于哭出来的白飞飞放下心来,会哭就好,能哭出来终究是好的,四年前沈浪离开,飞飞一日日枯坐着,最后把自己逼的疯癫成魔,如今半月多,她能哭出来,已然很好了,伸手将人扶起来,“飞飞,沈浪走了,往后,你要好好的。”眼眶一红,几滴眼泪滚出,熊猫儿赶紧擦去,恶狠狠瞪了眼墓碑,这世上怎么能有这般讨嫌的人,死一次不够,还要死第二次,当旁人的眼泪不值钱?
王怜花取出一瓶酒倾倒在墓碑上,“沈浪,一路走好!”说完拉起彩月大步往回走,“兄弟,我们走了!”熊猫儿最后看一眼沈浪,拽起唐乐,拉着白飞飞跟上,人总要向前看,不管是飞飞,还是他们,沈浪说的对,为生者活!
日子总要往前走,朱家父女离开了,三冷走了,熊猫儿接了女儿来信,王云梦病了,彩月陪着白飞飞送别了汾阳旧友,又被唐乐连拉带拽提回了蜀地,嘈杂的小院再度恢复了宁静,白飞飞每日陪着江映芳,倒也不似曾经那般寂寞,大约人都会成长,人还是那个人,事也还是那件事,可她心上那个口子竟再没出现过。
大寒过后又落了一场雪,眼看着年节将至,白飞飞第一次同家人过年,有些不知所措,往年的年节她都是那个看着的旅人,如今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依旧不知该怎么去过这个年?
江映芳怕女儿一直沉浸在失去爱人的伤痛中,日日拉着她忙进忙出,打扫院子,裁剪新衣,贴窗花写春联,往年这些事都是仆人做,如今女儿回来,她心里欢喜,事事都想自己动手,一心叫她体会年节的欢乐。
白飞飞见母亲欢喜,便随着她折腾,学着左邻右舍洒扫屋子,这日收拾内屋时,翻出一摞沈浪看过的旧书,书上到处是他留下的随笔,白飞飞一页页看着,先看书中所述,再看沈浪遗笔,看着看着拿了笔把自己所思所想写在一旁,如此便好像是在同他说话。
一本书看完,又翻出一本,刚一翻开,一封信掉了出来,信是给她的,白飞飞心中一跳,缓缓拆开,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白飞飞潸然泪下。
“菲菲?你怎么了?”在院中呼唤许久的江映芳走进来,见女儿满脸泪痕,忙到她身边安抚,“菲菲,娘在这里,你怎么了?心里难受便同娘说,不要闷在心里!”江映芳瞧着女儿脸上泪珠心下又急又乱,对这个女儿她恨不得捧在心里,不叫她再掉一滴眼泪。
白飞飞身子一歪靠到母亲怀里无声哭泣,江映芳轻抚着她,抽出女儿手中的信看了起来,入目便是“放妻”二字,心中一乱看像怀中女儿,“菲菲?”
白飞飞揪着母亲衣襟低声啜泣着,江映芳一目十行扫过,低头抱紧女儿,“菲菲,他是个磊落的男子,你的眼光比娘亲好很多很好!”这样的人怎么就短命呢?她的女儿怎么就这么命苦?“菲菲,你别怪他,他是为你好!”
盖说夫妻之缘,伉俪情深,恩深义重……凡夫妻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夫妇……今夫离去,盼妻重梳蝉鬓,美扫娥眉,选聘良人,弄影庭前,琴瑟合韵……韶华易逝,尽欢纵情,方不负此生!夫伏愿妻珍重己身,百岁无忧!
沈大哥!白飞飞抬头看着那封信,她日日同他在一处,竟不知那信是他何时写的,“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吗?”连放妻书都准备好了,“我去哪里找一个像你这样好的人?”第一个走进心上的便是他这样事事周全的人,她还能喜欢上谁?还能看上谁?她这辈子不会再喜欢上旁人了,她要这放妻书做什么呢?
“菲菲,你是个女儿家,女儿家总要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沈浪他……”江映芳将书信小心收起来,“日后,若你遇到和合心意的人,这信……”旁人的放妻书恨不得极尽妻子之恶之毒,这封放妻书反倒不吝笔墨的大书特书妻子如何好,恨不得将妻子夸的天上有地下无,好叫后来者掏心掏肺。
“娘!”白飞飞不住摇头,“飞飞只要沈大哥,娘,飞飞好想他!”
“傻孩子,哭吧,哭完了就好了,哭完了啊……”江映芳搂着女儿喃喃自语: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人啊总要向前看,菲菲会忘记沈浪的,一定会的,她的女儿这么好,这样好……一定会有更好的人生等着她。
快乐的日子过的飞快,痛苦的日子也过的飞快,白飞飞还未回过神来,年节便来了,江映芳接了胡不善老两口来家里过年,四人好好过了个热闹的年。
年节过后,白飞飞又回了胭脂铺子,幸而铺子里的生意一如既往的好,偶然没有客人时,白飞飞便透过窗户看着湖对面的山峦,那里有一座墓,墓里睡着她的夫君,一个世间少有的傻子。
开了春,百花竞相开放,白飞飞又开始研究时兴的胭脂颜色,日日山里山下的跑,每日忙得脚打脑后跟,时间如流水般哗啦啦往前,等她回过神来才惊觉西湖的荷花又开了,忆起去年今日,每日携着母亲到西湖游船赏荷。
千里莺啼绿映红,白飞飞瞧着红黄粉白的荷花,人一点点慢了下来,不再如拼命三郎般要钱不要命,江映芳彻底松了口气,这一劫到底过去了,往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六月底,白飞飞接到了京里的来信才蓦然反应过来,爹还没回来,想着爹娘这半年多的分离,心里又羞又燥,这半载多她竟是半点也不曾关心过爹同娘,“娘,等爹回来了!我们一起走走去,好不好?”
江映芳牵着女儿沿着湖边缓缓走着,暖风吹过,篱帽飘然飞起,现出满脸的陈年旧伤,白飞飞忙抬手按下去,江映芳朝她摇摇头,“菲菲,娘都这般岁数了,不在乎这些。”
“娘你天生丽质,不管何时都是最好看的!”江映芳捏捏女儿脸颊,“你啊,同你爹爹一样信口胡说,我都这般岁数了,可经不住你的夸。”说着细细瞧了瞧女儿,今日的白飞飞脱了一身孝衣,换上了那身嫩黄的衣裙,瞧来俏丽端庄,哪里看得出是二十四五的姑娘,“菲菲你还年轻,正该多穿些艳丽的颜色!”
白飞飞扫过身上衣衫,“娘,这身衣衫是夫君去年选的!”如今提起沈浪,她已不再那么悲伤,大概人的悲伤也是有数的,用完了就没有了,“娘喜欢,菲菲往后多穿,家里还有好些娇艳的衣衫,都是去年夫君选的。”那时候的他已然连她都快看不清了,偏能从那么多布堆里挑出这么些艳丽的衣料,想来他是盼着她往后的日子也能这么热闹喜庆。
“菲菲穿什么都好看!”江映芳牵着女儿叨叨着往后日子,“等你爹爹来了,我们一家三口去钱塘走走,娘小时候便听过钱塘大潮如何壮阔,几十年过去了,娘亲竟没看过,菲菲陪娘亲去瞧瞧,可好?”
钱塘大潮啊,确实该去看看的,“好啊,去年菲菲也同夫君去看过,‘八月涛声吼地来,头高数丈触山回。须臾却入海门去,卷起沙堆似雪堆。’”白飞飞低声吟唱着,笑道:“等爹爹来了,菲菲陪你们再去一次。”
中秋佳节,白飞飞邀了胡不善夫妇一起过节,酒过三巡,老婆婆梅夫人看着面色红润的白飞飞暗暗感慨:老话说的话好,福祸相依,去年冬月她还揪心沈浪走了,这小姑娘日子难过,不想峰回路转,虽没了夫婿,倒得了爹娘,也算得桩划算买卖。
“徒儿媳妇,菲菲既回来了,便让徒儿去了脸上那些伤疤,女儿家好好的容颜,何苦作践?”梅夫人看着江映芳吃个饭如此麻烦出声劝道,若不是这面巾遮挡着,叫他们一直不知徒儿媳妇容貌,去年第一次见到白飞飞时,她夫妇二人怎会错过,想着不由埋怨起沈浪,好好的话不直说,偏来试探他们,老头子老婆子老眼昏花,哪里经得起试探!
江映芳松开手,面巾复又落下去,遮住整张脸,指尖擦过那一道道狰狞的伤口,笑道:“师娘,映芳已经习惯了。”这方面巾分割开了她的人生,曾经的她是江家如珠似宝的三小姐,后来的她是丢了亲生女儿的刽子手,这伤痕是她对自己的惩罚,叫她日日记着自己犯下的罪孽。
“娘!”白飞飞也再次劝道,“菲菲也想看看自己长得同娘有多像。”她一直以为那些伤痕治不好,原来是娘亲对自己的惩罚,想到这些年她顶着那么一脸可怖的伤痕,白飞飞自责不已,“娘,去了吧!菲菲回来了!”
“哎,菲菲想看,娘便去了!”江映芳抬手擦去白飞飞脸上泪痕。“不哭,不是菲菲的错,是娘亲自己不济。”
白飞飞揽住江映芳手腕,柔声劝道:“娘,不是菲菲的错,也不是娘你的错,是白静的错。”说着把胡不善身边的酒壶拿到一边,“阿爷,不能再喝了!”
胡不善在家被老婆子管着,好不容易出来吃顿饭又被徒弟女儿管着,当即怒了,“去去去,我胡老汉今儿高兴,喝一杯怎么了?”拿过酒壶又倒了一杯。
“阿爷,不能再喝了!”白飞飞起身按住那杯子,徒孙人虽年轻,性子却倔,胡不善不敢不听,嘀咕了句:“菲菲啊,你也学你爹,一点也不可爱了!”
白飞飞柔柔一笑,“阿爷,菲菲今年二十又五了!”她也快老了!看着一桌的阿爷阿嬷同娘,白飞飞暗暗叹息,她不年轻了,不能再任性了!
“二十五怎么了,菲菲啊,你还年轻,又长的俊,该出去多走走,”梅夫人仔细端详着白飞飞,越看越喜欢,“杭州城那么多小伙子俏郎君,过些日子阿嬷给你好好寻摸一个,一定叫你往后的日子和和美美。”
白飞飞顿了顿没做声,自出了热孝,身边这些人一直拾掇着她找个合心意的人,她拒绝了一次又一次,身边没有一个人愿意听,到如今已经懒得再去反驳。
饭后老两口相携着归家,白飞飞跟着父母在外闪灯观景,人潮汹涌,白飞飞挽着母亲在前头走着,白飞飞长得好看,经过这半年多的调养,容貌越发出众,婉约清雅中又带着一丝成熟女子的韵味,正是一个女子最美的年华,一路走来,多少年郎君偷瞄白飞飞。
江映芳默默看着,心下颇为自豪,这是她家姑娘啊,翘着嘴角问道:“菲菲,你今年二十又五,是不是该张罗着自己的终生大事了。”
这些年边境不安稳,民间对女子的桎梏也少了些,再嫁再婚的到处都是,自来到杭州,多少人家上门来说亲,她私下也瞧过几个,都是家世清白的好儿郎。
白飞飞默了默,她没想到母亲又提起这话头,“娘,女儿不想嫁人,”说着靠在江映芳肩上撒娇道:“女儿好不容易寻到爹娘,女儿要守着爹娘过一辈子。”她这辈子有沈大哥已经够了!旁人哪里比得上沈大哥半分?
江映芳拉过白飞飞暖和的手轻轻拍了拍,“可不兴拿爹娘做借口,菲菲,娘也是为你好,不管喜不喜欢,先去瞧瞧再说,许就瞧上哪个呢?”
为人父母的,总担心子女往后人生,江映芳这好不容易找回女儿的,更是恨不得一颗心尽数扑在女儿身上,在闭眼前把女儿的往后安排的妥妥当当,旁人有的女儿要有,旁人没有的女儿更要有,女儿第一段婚姻不顺没关系,她娘家是京里有实权的侯门世家,夫君也是跟了陛下二十多年的杏林圣手,女儿第二段婚事多少人巴望着,她一定要为女儿寻摸个好人家,叫她后半辈子再无忧虑。
白飞飞摇头拒绝,“菲菲知道爹娘是为我好,可我不愿意!”
江映芳闭了嘴,只眉头紧锁,心中不住叹息,越发怨怪自己,若不是自己,女儿也不会被白静抱了去,受了那么多苦,遇到沈浪那短命的,年纪轻轻守了寡。
白飞飞见江映芳脸色不对,忙安抚道:“娘,菲菲已经二十多了,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一个人也能过好自己的日子,若你担心女儿往后日子艰难,过几日女儿给汾阳去封信,叫大嫂带着小猫儿来住几日,你记得吧,女儿认了小猫儿,她很乖,也很喜欢女儿……”
再亲也不是自己养的,江映芳含笑拍拍女儿,“你啊,娘是说不动你了,你自己做主去!”
“娘!”白飞飞忙拉住江映芳,“女儿渴了。”
第二日一早,白飞飞如常去了湖对面的山头,清晨的山间鸟儿欢鸣,微风徐徐,她放松心神,沉浸在清早的林间,享受着独属于她的安静时光,曾经逼疯她的寂静,自来到杭州后反倒成了不可多得的享受,她确实走出来了。
白飞飞停在墓碑前,坟包上长满黄色的小花,白飞飞捡去多余的杂草,手掌抚上墓碑,“沈大哥,飞飞来看看你,飞飞如今很好,你不用再为我担心了!”
风声呼呼,树叶飒飒,鸟儿啾鸣,白飞飞闭目倾听着,远处传来隐隐人声,她豁然转身,波光粼粼的西湖岸,湖边杨柳依依,热闹的街市中,生意火爆的胭脂铺子内,一对恩爱情长的男女相携着走出铺子,铺子门头上,“飞欢”两个大字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