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期将近,新郎官却封在冰里,唐家堡上上下下看着那冰雪覆盖的院子束手无策,喜宴帖子已经散了出去,一堡上下都默默祈求着先生能在迎亲前醒来,不然他们唐家堡可真要成笑话了。
城里各大铺子的老板、老板娘还不知道新郎官出事,婚礼大概举行不了了,每日招呼伙计抬着一担又一担首饰、被褥、家具上山交付,白飞飞出嫁的小院堆的满满当当,连转身都艰难,她却再看不进半分。
白凤因着娘亲的缘故,恨不得把所有家财都赔给她,好叫自己心里舒坦些。为着白莲的事,唐乐和白凤吵了无数遍,正院砸了一次又一次,一个为了先生寸步不让,一个为了娘亲苦苦哀求,最终还是白飞飞出面,以沈浪未婚妻子的身份,替他应下了白莲,答应以平妻之礼迎她进门。
两个新娘子,还一个赛一个的美,媒人瞧的直嘬嘴,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新人多了一个,嫁妆各种自然要再加一副,白凤忙得脚打脑后跟,整日埋在店老板中间,比白飞飞这个新嫁娘还忙。
唐乐心里气得要死,可惜一个已经是先生名义上的妻子,一个是他珍之重之的妻子,谁都得罪不起,只能每日躲在炼器室里炼暗器、制毒药,瞧着像是要把来宾一锅端了。
彩月自那日后就不再露面,日日躲在屋子里翻书制蛊,只在夜深人静时出来瞧一瞧先生,暮春时节,小院外寒气逼人,只能站在十丈开外看,许多时候她会遇到睡不着的白飞飞,这般时候,她转身便走,片刻不愿停留。有时,她会遇到白莲,大多数时候,白莲会不声不响站在远处,看着冰里的沈浪沉默不语。
今夜,她又遇到了白莲,她轻抚着肚子悄然立着,不知在想什么,彩月看着那只移动的手再克制不住内心熊熊怒火,愤然迎了上去,讥讽道:“南疆的神女为了个男人宁愿做小,不知蝴蝶妈妈看到,会不会气活过来?”
白莲眸光闪动,“我为南疆流血流汗一辈子,还不够吗?”她回身看着彩月,少女稚嫩的脸庞满是天真,虽然心里藏着些阴暗,在她瞧来却都是些无伤大雅的阴影,“彩月,我也只是个人,一个有血有肉,有**,有情爱的人。”
“你是城主,从出生就受南疆数万子民供养,难道不该为南疆付出一切?”彩月失望地看着她,“是你说城主府在南疆在,城主府在城主在,也是你说,城主府的每一个人都要为南疆而活,城主大人,嫁给先生后,你还能一心一意守护南疆吗?”
白莲垂下眼帘,“彩月,数千年来,南疆一直被中原官家、武林欺压,南疆的子民在中原人眼里野蛮、无知,低贱如蚁虫,他们嘴里说着恐惧我们,手中的刀剑没有片刻停歇,为保南疆子民平安,当年先祖带着自己的姐妹建立了城主府,可苗人没有汉人深厚的武学底蕴,也没有北方蛮族的强悍体魄,这么多年勉强靠着手心小小蛊虫,在四面楚歌中谋取一条荆棘之路,”
一行清泪落下,彩月无声哭泣,她从小长在苗疆,自然知道苗女活的有多难,可这些同她的先生有什么关系。
“都是天地降生的生灵,凭什么苗人就要低人一等,受他们欺压?”白莲恨声道,“这些年惨遭掳掠的苗女还少吗?无辜烧毁的苗寨你都忘了?”她真的好恨,恨上天不公,她明明已经那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武功平平,难道他们苗人注定不适合练武?
“岳儿是蝴蝶妈妈给我的礼物,”白莲眼神一冷,“数百年来,种下蛊王的人不知几何,没有一个能坚持下来,到我这一代,蛊王只剩下数只了,”她撩起衣袖,露出皓月般的手腕,“我还未出生,娘亲便在我体内种下蛊后,”彩月看着她腕间游走的蛊后身子一颤,同中原道家易经中的男属阳女属阴不同,苗疆制蛊阴阳颠倒,蛊王阴寒,蛊后炙热,因此先生一身寒冰,城主则是一身热毒,她不敢想她是怎么煎熬了这么多年。
“自我出生便住在冰室里,旁的孩子窝在娘亲怀抱里,而我只能躺在寒冷的冰床上,没日没夜的收服蛊后,八年,多漫长的八年,我终于收服了它,不再是个满身火焰的怪物,可我依然不能停下来,我得不停制蛊,炼蛊,行蛊,寻找适合种蛊王的男子,八年,我出落成了南疆最美的姑娘,有了一双制蛊的妙手,也遇上了那个适合中蛊王的男子。”
彩月默然,“是先生的父亲?”
“对,是他。”时至今日,她依旧记得初见他那日,阿哥离家,她满心悲愤,同娘亲大吵了一架,带着一肚子气跑到山林里,对着满林子虫蚁发火,俊朗的少年顺着树梢落下,“姑娘心里不快,何必对着它们发,它们又听不懂,便是听懂了,也回不了你,你这架吵得岂不寂寞,不如同我打一架,放心,”少年自腰间解下剑,精心挑选了一个枝桠,小心安放上去,“我爹娘从小教育我,出门在外见到女孩子要多多忍让,这样才娶得到妻子,我不拿剑,你呢,可以拿武器,也可以用你们南疆的蛊虫,要是你输了,你给我买壶酒就行,要是你赢了,我答应你一件事,怎么样?这架打的划算不?”
年少的她心高气傲,想着中原来的小傻子遇到她算是走运了,打定主意要叫他好看,结果自然是她好看了,被打的落花流水,小傻子蛊虫毒药用的比她还溜,一边打架一边提点她哪哪没做对,气的她哭着跑了回去。
第二日收拾好心情,她带着自认为最厉害的蛊毒去了林子里找他,人家早走了,她落寞的回到城里,半路上看到他在一户苗人家拼酒,瞧见她还热情招呼她一起喝,真把那地当自己家了。
他们就这样熟络了起来,少年人的情谊来的迅捷又猛烈,不过数月她就爱上了那个喜欢喝酒的小傻子,她以为他们可以长厢厮守的,可要娶她就必须种下蛊王,种蛊王啊,她怎么忍心给他种蛊王,那么自由的少年怎么能困在严冬里。
他们开始吵架,他要带她回汾阳完婚,她要留他在南疆陪她,哪怕做不成夫妻,做对知己也行,至于她娘要求的子嗣,南疆那么多好男儿,她随便挑一个不就行了,等孩子生下来,他们一起养孩子,一起守护南疆,多好啊,可他不愿意,哼,中原儒家那套大道理,什么君为臣纲、夫为妻纲,放屁,统统都是放屁。
四年,他们就这么分分合合四年,他到底走了,他说自己太累了,不想再等了,他就那么走了,一年后,汾阳传来他娶亲的消息,她恨得要死,可有什么办法,娘亲病逝了,她匆匆忙忙接任了城主之位,艰难挑起南疆这副担子。
忙忙碌碌又两年,她坐稳了城主位子,远方也传来喜讯,他那位柔弱的妻子为他诞下了一个儿子,她终于有心力去想念他,她备了丰厚的礼物,预备亲自去庆贺,瞧瞧他那位妻子长得比她如何。
为了知己知彼,她还特意唤了身边人提前去探听消息,免得到时被打个措手不及,狼狈逃回来。可惜他妻子病逝了,她想不通好端端的人怎么会突然没了,她们苗女命不好,是因为制蛊有违天道,那她呢,那个手无缚鸡之力,连只蚂蚁都不敢踩的姑娘又是因为什么?
她伤感了几日又欢喜起来,如今他又单着了,还带着个孩子,这不是正好,她连孩子都不用生了,虽说是个男娃不能继承城主府,但长大后从苗家挑个女娃娃嫁给他不就成了。于是她兴冲冲备上礼物,打算接他们父子俩回来,可南疆连连出事,她只能按下这事,派了身边人去汾阳瞧瞧他,叫他知道自己的心是挂着他的。
他没能来南疆陪她,他死了,那么突然,威震四海的九州王沈天君怎么能叫一个小喽啰害了呢?还死的那么惨,满门被灭,她疯了般赶去汾阳,什么都没有了。
“你为什么不同他说清楚,也许说了,他会愿意留下来,愿意为你试一试?”彩月想,先生的爹爹该是愿意的,毕竟他是那么欢喜她。
白莲叹气,“你还小,若你有了心爱的人,会愿意将他推入万丈深渊吗?你不会的,你只会叫他一辈子都发现不了那深渊,”种蛊王百死一生,她不敢赌,也不愿赌。
彩月沉默,她亲手把蛊王种进了先生体内,“岳儿生死一瞬,我其实……是有些犹豫的,”白莲摸过心口处的蛊后,“你比我勇敢,岳儿也很争气,你们成功了,虽然只有一年,你们依然成功了。”蛊后同蛊王的结合,能诞生世间最特别的蛊,有了那蛊,南疆再也不用怕中原武林。
“那只是一只蛊,哪怕再厉害,也只是一只蛊,”彩月看着白莲,“就算你同先生成了亲,你又如何保证那蛊会顺利诞下,又怎么确定那蛊不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先生说过怀璧其罪的故事,南疆得到了那蛊,守得住吗?万一又是一场唐门之祸呢?”她不信白莲连这么浅薄的道理都不懂。
“所以我要嫁给岳儿。”白莲一双眸子灿若繁星,“新蛊出,岳儿的身体会恢复康健,他的修为也会与日俱增,有他坐镇,谁敢小瞧南疆。”当然还有一件很关键的事她没说,不过那是她的私事,说与不说都不重要。
“先生会老会死,”小姑娘厉声吼道:“何况,靠人不如靠己,你为什么不想着增强自己的实力,南疆那么多人,我不信寻不出几个学武奇才,再不济就炼厉害的蛊,做最狠的毒,唐门靠着暗器和毒药威震武林,我们为什么不可以?”
“你以为我没想过,你以为历代城主没想过,结果呢?”白莲愤然道,“年轻时我也发出过这样的质问,我也努力几十年,可结果呢,合南疆数十万人之力,依旧抵不过一个岳儿,他一个人一把剑,不过半年,南疆再没有一个苗女背井离乡,含恨而终。”
“那是你们太蠢了。”彩月眼里全是失望,愤怒道:“是你们太软弱,一点点挫折就退缩。”她擦干眼泪恨声道:“他们中原人闻风丧胆的快活城,不也倒在我的蛊虫下,你脚下的唐门,也毁在小小蛊虫下,你不过是为你的失败找借口。”
“哈哈哈……”白莲冷笑连连,“你真以为快活城和唐门是毁于你手中那小小蛊虫,彩月,你怎么能这么蠢,”绝美的女子眼里带着轻蔑与同情,她怎么能这么天真。
“南疆制蛊苗女千千万万,为什么你手里的蛊厉害,大多数苗女终其一生制出的蛊你连看都看不上,难道是蛊的问题,你错了,是人,”她挥手指向冰雕里的沈浪,“快活城的覆灭,是岳儿一手替你谋划的,柴玉关的死,是岳儿一手促成的。”
脚尖一碾,地砖碎裂,露出下面黑色的泥土,“唐门的灾祸,是柴玉关苦心布下的,不然你以为凭着区区几只蛊虫,能叫一个传世数百年的武林巨擎倒下?叫唐门忍气吞声,叫南疆接下这口锅?”
她看着彩月稚嫩的表情笑的扶额,“你以为唐老庄主不知道是谁下的蛊毒?唐门苗疆世代比邻而居,谁不知道谁,他不过是惧于快活城的实力,他敢多说一句,唐家堡第二日就会彻底消失。”彩月脸上一变,这些事她确实没有细想,唐乐知不知道呢?他那么笨,应该不知道吧。
“你以为我故意对你阿姐见死不救?”白莲笑着抹去眼泪,“我是不敢赌,我不能拿城主府数百人的性命来冒险,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你阿姐死去,用她的尸体上告柴玉关,我们城主府心甘情愿认下这口锅,对他出手解毒感激涕零。”
白莲越说越激动,眼里带着癫狂,“你们都说我是南疆神女,哈,我是什么神女,哪家神女脑子里整日想着这些鸡零狗碎?钻营这条关系,讨好那个世家?这个神女,我当的没有一日舒心过,如今,我豁出一切,把自己的脸皮丢在地上,为南疆求一道护身符,错了吗?过分吗?”
彩月沉默了,她还年轻,哪怕聪明些,经历的多些,依旧没有像白莲那样被世俗锤炼过,这一席话打得她毫无招架之力。
“彩月,你别忘了,你是南疆的苗女,一生一世都是南疆的子民,当年继任圣女时,你对着蝴蝶妈妈起过誓的,岳儿心善,求我放你走,我答应了,蝴蝶妈妈那里,我可做不了主,你自己掂量掂量,往后要怎么做。”说完这最后一句,白莲转身离开,经过今夜,她相信彩月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彩月哭泣着跪了下去,倒在冰霜上,小声问道:“先生,月儿该怎么办?”泪珠落下,瞬间结成冰,少女紧紧蜷缩着,哀求着:“你什么时候醒来啊?月儿快坚持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