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彩月跑出去,沈浪起身回到书房,满地狼藉,碎裂的古琴旁,一滩变黑的血迹映入眼帘,沈浪呼吸一滞,脚步一乱倒进幸存的躺椅中,怔怔看着屋顶。
“她是担心你,你不该这样说她。”唐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沈浪睁开眼睛缓缓坐起,抬手揉着额角,“你怎么来了?小凤儿怎么样了?”
唐乐看着像风卷过的书房直咂舌,岳母大人脾气可真大,摊手道:“还能怎么样,哭了一宿,怕她哭坏眼睛哄了一夜,刚睡着。”揉着隐隐作痛的胸口,瞧着眉头紧皱的沈浪,从来浑不吝的唐家堡主再次不正经道:“我做梦都想不到,你竟然真成了我老丈人?啧,我们这关系可真够乱的,”他推推沈浪,“哎,你说,这以后我是喊你大哥,还是爹啊?喊你大哥吧,丈母娘吃亏,喊你爹,我自己吃亏,啧,为难啊为难。”
沈浪冷若冰霜盯着他,许久都沉默不语,唐乐脸上笑意一点点退去,抓了抓脸,退了又退,讪讪道:“好了,好了,我这不是怕你把自己憋坏了,逗你玩玩嘛。”
“其实,唐家太门主去世前,同我义结金兰了,我怕你受刺激,一直没告诉你,”沈浪表情一肃,郑重道:“所以,你该喊我一声沈叔祖。”
唐乐瞧他不似作伪的脸色默了默,疑惑道:“我怎么不记得你和我爷爷有交情?”
沈浪瞧着他淡淡道:“你那时候在蜀山学艺呢,我刚行走江湖,结识了你爷爷,他瞧我颇有侠心,邀了我到唐家堡,这事唐林他爷爷也知道,不信你去问问。”
唐乐有些动摇了,犹豫道:“真的?”
“确凿无疑。”沈浪一脸认真。
唐乐脸皮动了动,脚下一动,真往门口走去,迈出一步突然反应过来,忍了又忍大声喝道:“沈浪,我放着妻儿不管,拖着重伤未愈的身体来关心你,你竟然想占我便宜。”他气的面红耳赤,深感遭了奇耻大辱,“你记得个屁,你连自己都忘记了,你……”
沈浪一默,悠然长叹,眼里全是笑意,“多谢唐堡主,我现在心情好多了。”
“好啊,你竟然拿我取乐?”唐乐跳脚,从来都是他哄骗人,今天竟做了别人取乐的玩意,他上前一步,一手暗器,一手毒药,“今天小爷叫你见识下唐门暗毒双绝的厉害。”
沈浪足下一点退到院中,长剑出鞘,接下直取头面的暗器,衣袖一挥将毒粉卷起,一挥一送还给唐乐。
唐乐以身接住,脚下不停,继续攻击,势必要叫沈浪今日跪地求饶,方解此番耻辱。
两人在院内打的你来我往,引来一众护卫,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握着武器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该帮谁。高手过招,招招凶险,护卫们瞧着放下心来,凭他们那拿不出手的武功,谁也帮不了,不如专心看戏。
两人连过百招,唐乐飞身跃起,瞥见端着药碗走来的彩月心下一凛,脚尖一点退到护卫身后,“不打了,不打了,再十年也打不过你,”说着收起暗器,把凌乱的衣衫扯平,“小月儿来了。”
沈浪手一挥,长剑回鞘,再一送长剑安然挂回墙上,施施然坐到石桌旁,“你们没事做,也想同我过几招?”护卫们手忙脚乱跑出院子,天杀的,他们疯了吗,和先生过招,那是过招吗?那是自虐,是惨无人道的自虐,没见堡主都被按着打!
彩月端着汤药小心走进院子,见唐乐也在张嘴告状,“你也该管管这些护卫了,一个个连路都走不稳,差点撞到人。”放下汤药,端起第一碗递给沈浪,“喝药!”
沈浪接过药碗,眼睛不带眨一下,喝完又端了第二碗喝下,看的唐乐虎躯一震,他这辈子就算是病死,也不要喝彩月熬的药,阎王爷的催命符都没这么恐怖,闻一口食欲全无,喝一口生无可恋。
沈浪端起第三碗递给唐乐,“你的,不喝吗?”见唐乐屏息后退好心道:“凉了更苦。”
“我熬了一早上!”彩月冷冷看着唐乐,“加了很多行气化淤的药草,”唐乐忙抬手接过,捏紧鼻子一口气灌下去,从喉间翻上来的苦味激的他面目扭曲,“还放了几只珍贵药虫,药效很好,喝上三天,保管你不留半点隐患。”
唐乐岂是吓大的,紧咬着下唇,将上涌的药液咽回去,“三妹费心了,三妹这么关心二哥,二哥真是感动得要死,来日三妹出嫁,二哥一定十里红妆,叫你嫁的风风光光。”
彩月眼睛一瞪,皮笑肉不笑,冷冷道:“月儿好感动呢,为了报答二哥拳拳之心,月儿要一辈子陪在二哥二嫂身边,你放心,月儿不白吃白住,庄子里大伤小病,月儿全包了,二哥你不吃亏。”
是可忍孰不可忍,唐乐手一动,夹着彩月出门,打算给她点颜色瞧瞧,重拾二哥威严,“救命,先生,救命啊!唐乐要杀人了!”时隔多年,彩月再一次被唐乐这么夹在腋下,气的小脸通红,张口怒骂:“唐乐,放我下来,你放我下来,啊,我要咬死你,咬死你。”
瞧着小姑娘张牙舞爪的样子,沈浪眸光熠熠,仿佛回到了初见彩月那日,小姑娘同唐乐吵着什么,气的同样一团孩子气的唐乐直跳脚,手臂一伸把人辖制住,抽了木条就打,挨了打的小姑娘不哭不闹,张嘴就咬,咬的少年直跺脚,扯着嗓子尖声高叫,叫旁边的情妹妹笑弯了腰,直抹眼泪。
不过短短三载,此时想起却像是上辈子的事,沈浪藏起眼中留恋,“好了,别闹了,唐乐你放开她,彩月是大姑娘了。”
唐乐“嗷!”一声大叫,揪着彩月头发往外拉,“松口,你是小狗吗?”
彩月嘴上用力,狠狠咬住嘴边皮肉,唐乐疼的嗷嗷直叫,“先生,你瞧瞧,你瞧瞧。”
沈浪走到两人身边,扶着彩月站稳,“松口!”
小姑娘不情不愿松开口,“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唐乐拉开衣襟,肩膀上一排整齐牙印,边沿破了皮,露出内里血肉,“你瞧瞧,咬成什么样了?”气的给了彩月一个爆栗,脚底抹油溜了。
彩月捂着额头就要去报仇,沈浪忙伸手按住她,“别闹了。”说完拉着她进了卧房,把人带到床边,“帮我看看她。”
小姑娘眉头一皱,抬头看沈浪,“这有什么好看的,”说完顿了顿坐到床边,从被褥下掏出她手腕仔细诊了诊,诊完又起身掰开双眼看了看,看完又掀开被子,“先生,你出去。”
沈浪静静立在屋外,远处白飞飞往这边走来,见他在门口立着,停下脚步,沈浪手指动了动,她了然点头,转身去膳房用朝食。
白飞飞自幼没有用朝食的习惯,那夜她身体不适,沈浪醒来后心下不安,唤了彩月来替她彻底检查了一番,彩月言道她多年饮食无矩,嗜好喝酒,故而脾胃虚弱,又忧思多虑,郁气深结,致使睡眠不好,再道她自小练的武功路数阴寒,对身体大有害处,总而言之,是哪里都不好。
沈浪自己吃尽身体不好的苦头,对飞飞便越发小心,请彩月帮忙好生调理。
彩月苦思一夜写了十几张药方,沈浪看后尽数打了回去,不让药调,让开了些食补的方子慢慢调理,事后又整理了些适合白飞飞修炼的内功心法,兼外功招式给她,配合着食疗治疗,白飞飞这些日子睡眠好了许多,脸色看着也红润了许多。
膳房里,厨娘见白飞飞进来,忙把温着的药膳端上来,又回头取来几份精致小菜,白飞飞心绪不宁,做了一夜乱梦,好不容易养回来的红润脸色又回去了,厨娘眼瞅着白飞飞心情不好出声劝道:“姑娘脸色这么差,昨儿没睡?”
“嬢嬢,飞飞没事,做了些梦,没事的。”白飞飞端起药膳慢慢用了一勺,往日吃惯的药膳今日却难以下咽。
厨娘活了小一辈子,哪里不明白,当即又劝道:“姑娘,人活一辈子,就图个欢喜,瞧着姑娘是个明白人,可不能自己吓自己,那白城主再怎么想,姑娘只要记着,先生一颗心系在姑娘你身上,这时候啊,姑娘可不能退,有些事有些人,一退就是一辈子。”
白飞飞顿了顿,是啊,她要相信沈大哥的,沈大哥心里只有她一人,她不能自乱阵脚,白莲对她打一开始就心存恶意,如今还不知要怎么想法子对付她,她不能乱,不能叫自己再被她算计进去。
见飞飞?如常去了膳房,沈浪心中稍安,至少还想着吃饭,想来心情还不错,他默默看着屋外天色,思考着前因后果,半晌,屋内传来彩月呼唤声,“先生!”
沈浪停下杂念,推开门进去,“怎么样?”
彩月摇头,“是有孕的症状,只是月份太浅,加上城主以前生育过,我也拿不定她到底是真有孕还是假有孕。”
沈浪揉了揉额角,“什么时候可以确定她是不是有孕?”
“三个月胎儿成型,很多女子第二月开始会有妊娠反应,”见沈浪皱眉,彩月又道,“先生,就算她有了妊娠反应,也不意味她真有孕了,江湖中有的是坑蒙拐骗的法子,不到亲眼看着孩子落地,都不能确定真孕假孕。”
“我知道,”沈浪深吸一口气摇头道:“我们等不了,我不可能等孩子落地再成亲。”
彩月上前一步,“那怎么办?现在要怎么办?”杀又杀不得,娶又不愿娶,到底要怎么办?见沈浪面无表情,愤怒道:“你难道真要娶她?”她揪住沈浪衣袖,“我不答应,我绝对不答应,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她设计的,凭什么要牺牲你自己,她就是认准了你会吃这个哑巴亏,你绝对不能如她的愿,不然你这辈子都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白飞飞。”
“我以前说过的,你带着白飞飞离开,走的远远的,再不要回来,你不答应,现在呢,”彩月苦口婆心,“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先生,走吧,趁知道的人少,带着白飞飞离开这里,白莲见不到你人,这场戏自然唱不下去,到时候一碗堕胎药,她还是苗疆城主,你同白飞飞也能双宿双飞了。”
他也想走,可走到哪里去,他连最后的日子也要躲躲藏藏吗?他能躲,飞飞呢,她早晚要回到人世来,到时候白莲会放过她吗?还有彩月,白莲有一万种法子叫她们消失的无声无息,他不敢赌。投鼠忌器,困兽之斗,他没有后路。
“彩月,我问你一件事。”沈浪叹气,彩月冷静下来看着他,“我……”沈浪说了一字又停下来,见状彩月急得跺脚,“先生?”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磨磨唧唧。
沈浪转头看向白莲,眼眸一暗终是问出了口,“我如今这样病弱的身子,真能让她怀上孩子吗?”沉睡中的他真的能同白莲做出那样的事吗?
那日事发突然,他被白莲唬住了,事后他左思右想,总觉得不对劲,他是个男子,总不至于真的无知无觉,可他也没法子去印证这事,只能咬牙背下这锅,如今白莲还要栽给他一个孩子,他不能束手就擒,为了自己,他也要拼一把,他不能让飞飞心底留下阴影。
彩月沉默了一瞬,她毕竟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子,虽囫囵学了些医术,对男女之事到底不曾经历过,如何说得出来,只能如实回道:“我不知道!”
沈浪沉默半晌,嘴角噙起一抹笑,“累了一夜,去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沈浪推着彩月出门,“我等她醒来。”
“她要是会听人话,哪里还有这么多事情。”彩月转身,“先生,你们走吧,”她松开手,“我去收拾东西,你身体不好,得多备些药。”
沈浪伸出的手没拦住她,愣愣看着她远去的身影,“月丫头这法子笨了点,不过确实是个好办法,你啊,就是心太软,心软的人容易痛苦,最后委屈了自己,便宜了旁人。”
沈浪回头,白莲撑着床沿小心翼翼坐起来,手无意识搭上小腹,轻轻抚摸着,满脸慈爱,沈浪转了头不再看她。
“岳儿,我饿了。”怀孕的女子总是格外容易困,她掩唇打了个哈欠,“下次别点穴,容易气血不畅,对孩子不好。”
“你要怎样才肯罢休?”沈浪问出了口,“我答应你,我活一日,南疆安稳一日。”
白莲拉起被子盖好自己,“你能活几年?一年,两年?和我双修诞下新蛊,你便能恢复康健,拥有无尽岁月,保南疆百年无虞。”她抬眸看着沈浪,满目深情,柔声劝道:“岳儿,你以前说过,你为生者活,难道你自己不是生者?”
沈浪回头,冰冷的眸子注视着她,“我不是生者,你嘴里的岳儿二十多年前就死了,死在沈家灭门那日,活下来的是沈浪,而沈浪他四年前也死了,死在快活城,活着的这个,不过是一具会呼吸的尸体。”这么多年,他真的累了,累到麻木,累到不想再活,他一日日的沉睡,在睡梦中期待着死亡到来。
“那就为其他生者活,为你的飞飞、彩月、唐乐,以及你未出世的孩子活吧。”白莲冷声道,沈浪目光扫过她平坦的小腹,“白姨,我们真的在一起过吗?你真的怀了我的孩子吗?你确定肚子里有我的孩子吗?”他逼近白莲盯着她,“白姨,只要是谎言就会被拆穿,想想白凤同唐乐,你不希望自己众叛亲离吧?”
白莲眸光一闪,“怎么,那日的情景你忘了?要我帮你回忆?”她揪住沈浪手掌覆了上去,沈浪面色一变,挡住她的手掌紧紧按住,“不要我动手,那我说也行,”手臂攀上他的脖颈,娇唇凑近耳畔,“就在这张床上,你……”
沈浪身子一动退到桌前,“好,既然白姨认定我同你有什么,那你发个誓吧,”他瞧着床上女子郑重道。
“什么誓言?”白莲懒懒倚着枕头。
“白姨,我们公平些,若我真同你有了孩子,沈浪此生此世,一心一意守护你与南疆,终生不踏出南疆半步。”沈浪逼视着白莲,见她脸上一喜,继续道:“至于白姨,你若骗我,南疆百姓……南疆永无宁日,苗人……”
“岳儿?”白莲惊怒地望着他,“岳儿,你这样逼我?你怎么能这样逼我?”南疆于她重于性命,他怎么能如此逼迫她。
沈浪淡然注视着她,“你敢不敢?”见白莲双眸闪动,似有退缩之意,他双膝跪地,竖起三指,“三清在上,今日沈浪对天起誓,若沈浪同南疆白莲孕有孩子,此生必一心一意待她,以命护南疆一世安稳,若违此誓,生如地狱,死亦不安。”誓毕起身,沉声道:“该你了,白姨。”
白莲银牙咬碎,“岳儿!”
沈浪眸光淡淡,“白姨,你骗了沈浪太多次,沈浪只能出此下策。”他上前一步强硬地把白莲拉下床,替她理好衣饰,“好了,白姨,现在你可以对着你的蝴蝶先祖起誓了。”
白莲目光一闪,身子晃了晃,倒了下去,捂住小腹低声呻吟起来。
沈浪眸色一深,嘴角溢出一抹冷笑,抬手将人提起来,“白姨,你不愿意吗?”
“哐当——”碗勺落地,白瓷崩裂,白飞飞如一阵风飘过沈浪,慌乱着把人扶上床,惊慌道:“怎么了,白城主,你哪里不舒服?”见她脸色苍白,忙转身看向沈浪,“沈大哥,她怀着你的孩子,你怎么能这样对她,去叫彩月,快去叫彩月。”
沈浪立在原地,目光如炬,沉声道:“白姨,你还没起誓呢。”
白莲按着肚子的手颤了颤,“岳儿?你真要如此对我?”
“沈大哥!”白飞飞推了把沈浪,“你疯了,她有孕在身,要是有什么,你会后悔的。”见沈浪依然不动,她脚一跺,风一般奔到院外,拉过巡逻的护卫,“去叫彩月,快点,把彩月叫来,还有……还有白凤,快去。”那护卫呆呆的,白飞飞焦急的推了他一把,“去找彩月,去啊!”
“哦哦哦,找彩月。”护卫飞快跑出去。
“站住!”追出来的沈浪拉住白飞飞,“飞飞,你在做什么?”白莲不敢立誓,她一定是骗人,只要拆穿了这一点,这局就解了。
“我还要问你要做什么?”白飞飞挥开沈浪,怒视护卫,“还不去快去请人!”
那护卫看看沈浪又瞧瞧白飞飞,不知要听谁的,“还不快去,人命关天,出了事你担待得起吗?”白飞飞高声吼道,眼里全是惊慌和害怕。
沈浪手一动,定住白飞飞,冷冷道:“下去!”抱起白飞飞回屋。
白飞飞惊地瞪大双眼,苦苦瞧着那护卫,眼中满是哀求,护卫心下一软,脚下生烟,跑去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