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除了前面二途,吴朔还有第三个选择,那便是,首告。
然,这于吴朔,却是更难。
不论现今的韩瞳怎样,当年,却二话不说将惶惶凄凄的吴朔纳入羽翼之下。非但给他一个容身之所,还对他有知遇之恩。可以说,吴朔能有今时今日,全赖韩瞳的赏识。
这样的恩情,说是有天大也不为过。
这样的恩人,叫他如何能狠硬起心肠去告发?
且,退一万步讲,现下的世道,现下的朝廷,便是他去检举揭发了,又能如何?
先国主在世时,民生光景如何?如今呢,又是什么光景?便是他身处北疆,也能时闻现国主的荒唐事?
这样的国主,这样的朝廷,如何能令他信赖?
况且,韩瞳早已筹谋多年,朝廷却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有心算无心,这个烂泥一样的朝廷,又能奈韩瞳几何?
到时候逼急了韩瞳,遭祸害的,还是无辜百姓啊!
吴朔顶着俩乌青大眼圈,在中军帐外端立了一上午,总算得蒙大将军召见。
韩瞳从来就不是个软心肠的人。他肯听幕僚的劝,无非在于二字——可用。
当日,他收留了吴朔,不过是看在祖母的那块玉佩的面子上,只当是赏口饭吴朔罢了。倒是后来,吴朔的表现令他刮目相看,这才生了栽培之心,而目的,也不过是将其打造成一把好刀,以图将来用着利索。
如今,这把刀倒是能用了,可是,却不大顺手呐!
韩瞳觉着,就这样抛了这把好刀,委实可惜。
他心里想着要怎么样才能让这把刀用得顺心顺手,面上便带出了几分和气的神态:“子初,你可怪怨本将军?”
子初是吴朔的字。
吴朔赶紧抱拳:“末将不敢。”
韩瞳笑眯眯道:“挨了打,哪能没有怨气?子初,汝非圣人啊!不过——”他腔调一转,“本将军责罚于你,却是为了你好。你可晓得?”
吴朔装傻:“末将。。。。。。末将愚钝,请大将军教诲。”
韩瞳哈哈一笑,“本将军当你是自家兄弟,不忍见你将来铸下大错,这才施以小惩。若是换做旁人,只怕这会儿脑袋瓜子都已经吊在外面的杆子上了。”
韩瞳这番话说得温言润语,可听在吴朔耳中,却是激出了一身冷汗。
他面露惶惶之色,将头埋得更低了,“末将。。。。。。末将。。。。。。”
“子初,你入我麾下多年,”韩瞳打断了吴朔的话,眯缝着眼,和气道:“说实话,本将军待你如何?”
“大将军。。。。。。大将军待末将的知遇之恩,如同再造父母!”吴朔抬起头来,瞪大了双眼直愣愣地望着韩瞳,心里却好悬被自己这后半句话给恶心死。
其实,说是恩同“再造父母”,倒也不算狂拍马屁——就如他亲爹,生他养他,可后来,也差点儿坑死他。
或许,吴朔的这个回答取悦了韩瞳,他眼底的冰冷有了几分融解。他拍着吴朔的肩膀,安慰了几句,又令侍卫取来几瓶上好的金疮药,让他回去休养几日,待棍伤养好后来回来。
吴朔谢过退下。
在养伤期间,韩瞳并不曾出现在吴朔的营帐中,倒是那幕僚来探望了几次。除了惯常的寒暄,便是几句隐隐晦晦的暗示。
吴朔只做糊涂,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这副姿态,令幕僚多少有些意外。
幕僚回去后,将吴朔的反应禀报于韩瞳。
韩瞳停下正在擦刀的手,拧眉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幕僚捋须沉吟,片刻后,道:“到底是秀才出身,想得比较多。毕竟,可不是谁都有大将军这般的气魄胆量!或许,是被吓着了?”
韩瞳摇头:“他可不是那么容易被吓着的人。”
幕僚一拱手:“那依大将军之意。。。。。。”
韩瞳想了想,道:“本将军吃肉,总要给他点汤水喝。只怕他不晓得自己能有多少汤水喝,所以才装傻充楞。”
“大将军高见!”幕僚奉承道,“如此,大将军意下如何?”
韩瞳不语,换了块丝帕,继续细致地擦拭自己心爱的宝刀,良久,方道:“既要给他几口汤喝,就要让他喝个明白。”
韩瞳着人将吴朔唤来自己营帐中。
他并不曾许诺什么——于他看来,吴朔距离一把得心应手的好刀,还颇有些不足。
这把刀,尚需好生锤炼!
他暗示了几句,自以为吴朔应该明白了。
而的确,吴朔是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可也正因为如此,吴朔不安了很久的那颗心,这一刻,居然不再惶然失措了。
他终于知道,大将军意欲何为。
在韩瞳半敞半掩的话语中,吴朔猜出了韩瞳的雄心大志——
原来,他要封疆裂土,自立为王!
北疆之地,幅员辽阔,据地广大。只是,长久以来,因着气序严寒,被世人视为荒凉苦寒之地,成为罪人流放之边。
而长年戍守在北疆的昭武军,在朝廷眼中,如同隐形的小透明——哪儿凉快哪儿去!
兵部拨下来的军饷,昭武军得到的最少。
定期更换的军械,昭武军得到的最破烂。
总之一句话,在朝廷眼中,昭武军就是干吃饭不做活的废物;而在昭武军心里,朝廷就是后娘。
而韩瞳的打算,就是要借着朝廷与昭武军之间的矛盾,将昭武军变成自己的私军,进而将北疆这一大片天地自西魏国土中割裂出去,自成一国!
吴朔大骇!
若说韩瞳要谋反,他还可以理解为报仇雪恨。
可这分疆裂土,报的是哪门子仇?
吴朔并不晓得,韩瞳有此大志,倒也是另一种方式的报仇雪恨。
于韩瞳认为,崇安国公府阖府上下,都是他的仇人。便是他起事谋反,消息传入京城,国公府无非两种结果——
其一,被国主皇甫晟满门抄斩,血流遍地。
其二,被某些有心人保下,或视为奇货可居,或作为人质把柄,以图将来攻入京城前谈判时,成为可用的筹码。
这两个结果,皆非韩瞳所愿。
他要的是,崇安国公府从上到下,无论男女老幼,尊卑主仆,都要生不如死。
活,要日日受罪,时时煎熬,痛不欲生。
死,也甭想死得容易——快刀子砍头,只疼一下,太便宜他们了!
他要崇安国公府身败名裂,累世积攒下来的声望底蕴悉数踩在脚下,踩入污泥之中!
他要让世人瞪大了眼睛看清楚,满口仁义道德礼法规矩的崇安国公府,是何等的污秽不堪!
他要让祠堂里享受香火的韩家列祖列宗瞪大了眼睛看清楚,这就是弃嫡立庶的下场!
他要让崇安国公府成为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一百年,一万年,永永远远,无穷无尽!
从此以后,西魏人提起崇安国公府,无不鄙夷叱骂。而国公府的每一个人,都会如丧家之犬一般惶惶不可终日,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男为奴,女为娼,当日的种种辉煌体面,悉数风吹雨打飘散尽。
而要实现这个愿意,唯有自立为王一途。
当他以崇安国公府长房嫡孙的身份自立为北疆国主,蒙受历代国主圣恩的崇安国公府,将如何自处?如何辩解?如何面对皇甫晟的怒火?
当然,皇甫晟不会贸然杀了他们。
以他对皇甫晟的了解,国公府一定会受到皇甫晟给予的 “特别待遇”。
他要让国公府的每个人都后悔不迭,让国公府的列祖列宗好生瞧瞧,他们辜负了多么好的一个子孙!
而这个被国公府辜负的子孙,将踩着阖府人的血肉,成为北疆国的开国之君!
自他打定了这个念头之日,他便彻底将祖母的殷殷关爱、韩老将军手把手的教导,悉数抛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