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则都是些陈年往事,可不知怎地,这些往事就仿佛沉在瓮底的渣子,并不曾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相反,这些渣子倒是伴着突突个没完的头痛,一阵一阵地翻涌。
已经整整两日了,尽管军医也来看过,上了厚厚一层药糊,却丁点儿用也没有。末了,军医无奈地一摊手,“兴许是伤到里面了。小人能力有限,还请大人体谅。。。。。。”
体谅个屁!
素来说话斯文客气的吴朔直接骂人了!
小侍卫豹奴苦苦哀求军医无果后,随即暴起,险些抄起腰刀将军医剁了。
眼瞅着在这么干熬下去,只怕公子要熬出个好歹来,豹奴想了想,准备往旭州城里去一趟,到最有名的庆云堂,请最有名的老郎中来给公子医治。
既打定了主意,豹奴便安顿好了照顾吴朔的一干事体,揣着银钱,挂着腰刀就出发了。
胡郎中是庆云堂最好的骨科郎中,医治皮肉外伤,那是顶呱呱地棒!
然,面对吴朔额上的伤,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又是摸又是按,便是切脉都足有一炷香的功夫,偏生,对着莫名的痛却说不出个缘由来。
胡郎中是个谨慎人,看不出名堂来,便也不敢轻易开方。毛笔在他手中捏了又放,放了又捏,笔尖上的墨都快干了,可依然不敢落笔。
豹奴见状,心里好一阵忐忑,“先生,我家校尉的伤可严重?”
胡郎中长叹一声,搁下笔,抱拳道:“这位大人,非是老夫不肯出力,委实是这位将军的伤情不明呀!”
他解释道:“从外处来,似乎只是皮肉伤。如今伤口也已结疤,有了愈合的样子,论理,是不会出现这种异样的头痛。故此,老夫猜测,只怕将军这头痛,不在皮肉,而在内里。可是,这疤都结了,内里到底怎样,外面却是看不出的,故此,也就无法断定将军的伤势。”
胡郎中扶着案几,站起来,恭敬道:“所以,老夫才不敢轻易开方。还请大人另请高明罢!”
他撩起袍子就要走,慌得豹奴一把拽牢他胳膊,哀求道:“先生就是旭州城里最好的郎中了。您若不肯医治我家校尉,还有谁呢?求求您,救救我家校尉罢!”
倘若是寻常患者,胡郎中再不成,也能开个安神止痛的药方,起码,能令患者睡个囫囵觉。
可这次,他却格外谨慎——毕竟,这位可是军中校尉,若有个差池,不讲起理来,自己有几条命够赔的?
毕竟,这可是韩大将军麾下的人,都不会是讲理的人呢。。。。。。
末了,胡郎中还是没敢开诊方,不过,鉴于小侍卫豹奴眼圈红红委实可怜,他便将师兄推荐过来。
“师兄医术远胜老夫,骨科方面更是得到师父真传。或许,他能为校尉大人诊治一二。。。。。。师兄他就在云州城,开了间药铺,唤作‘许家药铺’。他便是云州城鼎鼎有名的许郎中!”
远在云州城的许郎中,大抵死活都不会想到,亲亲好师弟正偷摸把他往坑里推呢。。。。。。
他几乎是被半绑架着扛进旭州军营。
许郎中只比胡郎中大几个月,可因着入门早,便生生占了个“师兄”的名分。师门规矩大,便是年岁只差几个月,胡郎中就是不敢师兄面前有丝毫放肆。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师父都作古了,可胡郎中心里的那丝不服气始终不曾消散,纵暗搓搓地想寻个机会向师兄证明——老子医术不比你差,凭啥就要在你跟前低一头?
相较胡郎中的那点小心眼,许郎中就大气多了。
便是一开始怒气冲冲地骂人,可一见吴朔那模样,二话不说就开始验伤。
他听豹奴细细将受伤经过及诊治过程描述了一番,又将先前军医开的方子、熬剩下的药渣皆一一查验。
很快,他也皱起了眉头,那神情,竟与胡郎中一模一样。
豹奴心里“咯噔”一下——先前,胡郎中就是在如此皱眉后,两手一摊,拒绝开方。那么,这位许郎中会不会也。。。。。。
他试探着问:“先生,我家校尉的伤当如何医治?”
许郎中咬着牙沉默片刻,又摇了摇头,拧着眉头道:“药方药膏都没错,校尉大人的外伤也正在愈合中。可这头痛。。。。。。”
他突然想起,前一阵子曾与马寡妇家的租客,那个叫啥“小三儿”的小哥聊天时,那小哥儿曾提及——骡子马在腿骨断裂后,如果不能将碎骨悉数拣取干净,将来便是断骨处接合复原,也会留有隐患。碎裂的骨渣会被新长出的血肉包裹,形成肉瘤,阻碍气血;又或者有淤血不能彻底清除,而淤血带毒,日积月累,令皮下的血肉始终无法正常生长。
他还记得,那小哥说:“虽则人骨不能与骡子马的骨头相提并论,却并无不可借鉴之处。说句不大恭敬的话,您医治过的断腿,只怕还没有我给骡子马接过的断腿多。所以,我也就敢给马家姑娘试着接骨。”
言下之意,无非“经验”二字罢了。
这话说得确是有点不大客气,可许郎中却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许郎中沉吟良久,一边斟酌着措辞,一边缓声道:“以在下的愚见,校尉大人的伤痛不在表,而在里。”
一旁的胡郎中偷摸翻白眼——病患都痛成这样了,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猜出来是皮肉里面出问题了。这还用得着你这么一本正经地说出来?你倒是说说里面出了啥问题啊?
许郎中不用回头看,就晓得身后的师弟定在翻白眼,还以为旁人看不到——其实,打师弟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这动不动就翻白眼的毛病就师门皆知了,连师父都说,“没法治!”
那就继续翻着呗!
德性!
其实,非但胡郎中觉着师兄许郎中的话是废话,便是小侍卫豹奴也如是想。只是现如今是求人的非常时刻,他也只能连连点头表示一百个赞同:“那先生准备如何医治呢?”
许郎中噎了一下,然后道:“论理,是阖该将校尉大人的伤处重新切开,查找痛点。可是。。。。。。”
豹奴一听“可是”两个字,浑身的毛都要炸起来了——依着他的经验,“可是”后面保准儿不是好话!
“可是什么?”胡郎中与豹奴异口同声问道。
“可是,现如今,校尉大人的痛不仅仅是在伤处下面,而是已经蔓延到了大半个脑袋。在下担心,这是大人的皮下伤恶化所致。”许郎中面色沉痛,仿佛下一刻就要宣布吴朔要不治而亡了。
豹奴深深倒吸一口,泪花顿时盈眶,努力要紧下唇,哽咽声却依稀可闻。
许郎中何曾见过这动不动就泪花闪闪的大人啊?当即给吓得不轻,赶紧解释道:“校尉大人并非无药可治,只是在下要好生思量,方能确定。小大人可千万莫要哭呀!”
若非豹奴身上那套军服委实碍眼,许郎中几乎是要揣着一副慈爱的老爷爷心肠亲手去给他拭泪了。
想想那小三儿哥与这位小大人差不多大,可人家那胆子,真甩出去这位小大人十八条街去!唉,真是不能比呀!
念及此,他又想到:若是小三儿小哥在这里,倒是可以与他商议一二呢!说不得,他也给骡子马医治过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