瞅瞅邱老六一脸的尴尬,再瞅瞅他掌中的小小破布包,廿三眼角抽抽了两下,方正经道:“六叔,咱们一家人,又不要见外了。您收留侄儿,已是大恩,侄儿哪能还厚着脸皮伸手拿您的钱呢?快收回去了,莫要打侄儿的脸了。”
廿三这话说得诚心诚意,然,邱老六却是不敢当真。
若是真侄儿,他非但不会给一文钱,说不得还会向侄儿伸手要他帮衬一二。只是,此“侄儿”非比“侄儿”——公子爷派来的人,不是亲信就是心腹,无论是谁,都能压他一头,他岂敢视为“侄儿”?
念及此,邱老六脸上的笑容更加殷勤了,连声道:“不敢,不敢——”见廿三突然瞪起双眼,顿觉自己说错了话,赶紧遮掩,“好孩子,难为你这么懂事!快拿着罢,六叔是个穷光蛋,钱不多,别嫌弃——”
他一边说着,一边拼了命地将小破布包往廿三手里塞。
军营外,时不时过来过去几个人,廿三不想惹人注意,便勉强接了你布包,掌心微掂——嗨,轻飘飘地,绝对不会超过二十个铜板。
廿三的眼角又要抽抽了——倘公子爷晓得手下穷成这个样子,不知道是啥表情?
其实,邱老六原本不该这么穷滴!
他为沈越办事,无论是打探消息抑或其它,总免不了花钱。“穷军汉”,“穷军汉”,沈越断然不会让他自己贴钱,总会每隔一段时间就送钱过来,还特特换成北疆通行的铜板,足有一大包。
偏生,邱老六是个手散的主儿,多少钱在他手里都存不住。倒不是他有啥吃喝嫖赌的坏毛病,而是悉数用作接济了。
虽则北疆少有战事,可到了冬春青黄不接之际,蛮族总免不了要过来劫掠,昭武军自然要杀将过去。
多年来,大战没有,小打小闹的也不曾断过。听上去似乎不算什么,可刀枪无眼,挨上了,便是非死即伤的事儿。
邱老六是个滑头,当然,运道还算不错,当兵这许多年来,居然还全胳膊全腿,委实是个奇迹。然,他身旁的弟兄们,多半没有他的运道,缺胳膊少腿的,不是少数。
阵亡了的兵卒,家人还能得二两银子的抚恤金——自然,如今的世道下,国主皇甫晟带头贪剥,下面的官吏有样学样,这二两银子只怕剩下五百文送到遗属手中就算老天开眼了。而伤残了的兵卒,便是这蚊子腿样儿的抚恤金都没有,全靠军中兄弟们凑点儿回乡的路费。
邱老六自沈越处得来的银钱,几乎全都送了出去。不管是战亡兄弟的遗属,抑或返乡的伤兵,每年,他总会设法托人送钱过去,虽说不多,可也算得上是救命钱了。
一年年的,需要接济的人越来越多,沈越送来的钱越来越不够用。可军饷总也不发,便是将他卖了都不够。
邱老六愁得不行,好悬将自己揪成个秃头。
这一回,廿三受命而来。不论好歹,纵然是做做样子,邱老六也不能对这个“侄儿”一毛不拔呀!
无奈之下,他只得厚着脸皮问兄弟们去借钱。可惜,穷鬼自来只与穷鬼搭伙,他周遭的兄弟们,哪个不是如他一般穷得叮当响?
好不容易,邱老六借遍了大半个军营,贴上了自己几十年熬就的厚脸皮,就差去捅耗子洞了,总算,凑了十几个大子儿,勉强全了自己在廿三跟前的脸面。
廿三原也没料到邱老六穷到这份儿上还要打脸充胖子。他心思机敏,一掂量那小破布包的分量,望望四周,再瞅瞅邱老六,心里也就有数了。
仿佛不曾看见邱老六肉痛入骨的表情,廿三将破布包收进袖中后,颔首道:“多谢六叔,侄儿那就不客气了。待侄儿安顿好了,再来拜见六叔。”
邱老六哪敢让他“拜见”啊?赶紧道:“不急,不急!按理,阖该六叔带你到城里转一圈,熟悉一二,可你看——”他指指军营大门,低声道:“韩将军定的军令严,不到轮休日,六叔是不能离开军营的。只得辛苦你自个儿在城里找地方先住下了。五日后,六叔轮休,咱们叔侄儿两个再好生唠唠?”
“就听六叔的。”廿三爽快地应道,“五日后,侄儿再来看望六叔。”
廿三离去。
邱老六在他身后不停地张望,直至完全看不到廿三的背影了,这才掉头回营。
遇上在营门口值守的弟兄,还被开了两句玩笑话,“邱老六,你不是一向最大方么?怎么今儿倒娘儿们唧唧的,就差唱‘十八相送’了啊!哈哈!”
邱老六哼哼道:“老家就剩这么一个侄儿了,老子惦念得紧,不成啊?老子这辈子是没指望了,我们老邱家就靠这个侄儿传宗接代呢!老子不心疼他,心疼你啊?小子,你若喊老子一声爹,老子更疼你!”
“呸!邱老六你找打呢!”
嘻嘻哈哈地磨了一会儿牙,邱老六便进了军营大门。
军号吹响,营帐中一阵噼里啪啦的动静之后,便渐渐安静下来。
邱老六的营帐中,拢共有八个人。
听着身旁粗重的鼾声此起彼伏,邱老六却睡意全无。
这些年来,他在昭武军中,一日复一日地当兵油子,原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下去,直至自己战死或者老病而死。
他不是没想过,公子爷会不会派人来寻他,给他安排一个以生死效命的任务——譬如,刺杀个啥重要的大人物啦。若真如此,他也算是偿还了公子爷的恩情。
然而,这一日迟迟不来,以至于,他都以为公子爷将自己遗忘了。
他打十五岁入伍,先是在安定军中当小兵。后来,安定军一拆为三,他又被编入了昭武军,来到了北疆。
北疆无战事,昭武军便没了用武之地。上至韩将军,下至小兵蛋子,就好像秋后的蒲扇,挂在壁上,却无人多看一眼,任由年年覆灰。
起先,邱老六夜夜都会梦到在安定军,梦见那一帮生死相随的弟兄们。然而,被打残了安定军已不复存在,当年一起并肩战斗的弟兄们,或死或残,能安然随军辗转到北疆的,放眼望去,竟然只余他一人了。兼正巧老家传来消息,一场突发的洪水将家人悉数卷了去,连个尸骨都寻不到。
唉!怎叫人一个心灰意冷!
当年的铁血斗志,仿佛只是一场梦。梦醒了,梦中人却悉数远去。
自此,邱老六深埋了过往的自己,开始在昭武军中混起了日子。
邱老六混日子很有一手。
训练出操,他是不会偷懒滴,然,与蛮族兵戎相见时,他却将练出来的一身本事都用在保命上。
平日里,他嘻嘻哈哈,总是腆着个脸皮,什么荤话都敢说,却从不粘违规的事儿。若有人偷摸开了赌局招呼他,他必是一淘口袋,噼啪拍一拍,吸着鼻子道:“兄弟我穷得紧,不如你先借我两个?”
招呼他的人晦气地“呸”一声,撵他滚开。
他也不生气,还探头往帐子里瞅两眼,看清楚了是谁在玩赌,嘻嘻一笑,甩下帘子一摇三晃地走了。
不几日,韩将军听到风声,抄查了赌局,将涉赌的军卒打个半死。邱老六躲在一旁偷看,笑眯眯的,无人晓得他心里怎么想。
他就这么一日一日地混着,直至收到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