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香的烟雾盘旋而上,古玩店里安静非常。
棠宁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她十八岁时的事情,时光荏苒,回忆里的东西也只能回忆了。
棠宁被开门的声音吵醒,她从躺椅上抬起头,是古玩店的店主樊钦文。樊钦文从前是大学教授,因为实在喜欢古玩,退休后开了这家古玩店。棠宁从杂志社离职后,就在他的古玩店工作。
古玩店的日子清静,樊文钦常游走于各地收购古玩,棠宁也跟着他全国各地地跑。
樊钦文看见棠宁,有些诧异,“小傅,还没回家呢?”
棠宁在大学时同意了傅若勋的提议,过户在他名下,现在她叫傅棠宁。
“线香有些好闻,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棠宁回话。
“这是我孙女送的。”樊钦文提到线香很高兴,“上半年得那病,差点去我半条命,后来医生不是说要静养吗,我孙女担心我睡眠不好,特地去寺庙里为我求的。”
“也幸苦你了,上半年我住院,这店铺还是你一个人照看的呢!”樊钦文说,“对了,你舅舅睡眠也不好,你带点给他。”
要说樊钦文与傅若勋认识,也是一件奇事,两人都喜欢钓鱼,一来二去就认识了。
“那就谢谢樊老师了。”棠宁也不拘礼,笑着回应。
“对了,小傅,我上次给你说的事,考虑地怎么样了?”樊钦文在柜台找线香,忽然问起,“你也二十四老大不小,不能一直不结婚,没几天你舅妈还催着呢,我倒是觉得可以接触接触……”
棠宁垂睫,在樊钦文说话期间发了会儿神。
樊老师介绍的那个男人,棠宁见过一面,家世样貌是挺不错,除了偶尔露出的大男子主义。字里行间都是希望棠宁以后留在家里做家庭主妇,留了微信聊了几句棠宁就没理他了。
“孝晗还想请你吃饭,结果你也不回人家消息……”
此刻从樊钦文嘴里说出,棠宁才回忆起男人叫周孝晗。想起那人作派,嫌弃油然而生,“我还想和樊老师多走几个地方,可不想年纪轻轻就待在家里给男人煮饭。”
正好此时樊钦文捏着线香从柜台后出来,见棠宁的表情,从话里也听出女孩并不愿意。感情的事不能强求,他便也没有再劝。
樊钦文将线香递给棠宁,偏头说:“你以前跟着我全国各地收购古玩,太幸苦了,再加上上半年我做了一次手术,害得你也跟着受累。”
樊钦文愧疚地叹气,“你都多久没休息过了……”
“我喜欢全国各地地跑。”棠宁肯定地说。声音温柔坚定,“还要谢谢樊老师给我这个机会。”
樊钦文不明白。年纪轻轻的女孩怎么会喜欢全国各地地跑呢,跟着他,不辞幸苦,若是富饶之地也就罢了,但偏偏穷僻之地她也没有怨言。好像……好像在找寻什么东西似的。
樊钦文将线香交给棠宁后,又拿了一盒茶给棠宁。棠宁认出,这是去年年底她和他去西藏收购一尊佛像时在当地买的。
“我不是从西藏回来就住进医院了吗,这茶叶也没来得及给你舅舅,你一并带给他。”
棠宁点头,樊钦文是因为缺氧引发的脑部疾病,从西藏回来就住进医院,在ICU躺了两个月才醒。
“上半年幸苦你了,我出了事,这店你看着也抽不开身,现在我好了,就给你放放假吧。”
“今年的中秋连着国庆,我给你放半个月的假,你回去,看看外婆。”
-
初秋的风也渐渐凉爽,彭城不似华川街道上有浓重的海腥气味。相反,这里绿植很多,半点没有变黄的意思。
但不变的是,风一吹,仍有抵挡不住的寒冷。棠宁拢了拢风衣,将手拢在袖子里。
棠宁在彭城读的大学,毕业后自然而然也留在彭城,在杂志社工作了一年,就提了辞职。方萍当时还很疑惑地问她,这么稳定的工作怎么说不要就不要。
可棠宁不想要稳定,她迫切地需要向外走。她要找一个人,一个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
檀西。
七年了,她仍一想起就心痛,上天若仁慈,请给她一个赎罪的机会。
快到家的时候,棠宁接到方萍的电话,是催她回家吃饭。
舅妈还是从前碎嘴的样子,但对棠宁还是温柔不少,在她说话的时候,傅听汐一直抢着说话,“姐姐,姐姐,妈做了你最喜欢的糖醋排骨哦!”
棠宁大学的时候,舅妈生了一个女儿,棠宁第一次看见她,她小小的窝在舅妈怀里,棠宁只抱了她一次,她就黏皮糖似的将棠宁黏上了。
傅听汐又说了几句,那边发生了争吵,“一年级考试靠年底倒数,这次没你的份……”杂音过后,舅妈将手机抢了回去,“你走到哪里了?”
棠宁回了个地址,那边嗯了一声,“差不多你回来就可以吃饭了。”
两人挂断电话,棠宁无奈一笑,听着傅听汐哭哭唧唧的声音,可以想到今晚饭桌上的鸡飞狗跳。
果不其然在吃饭的时候,方萍当着全家人的面将傅听汐训了一通,傅听汐红着眼睛,硬是没敢夹盘里的糖醋排骨。还是棠宁夹了一直进她碗里,又用樊钦文送的线香和茶叶岔开话题,她才美美地吃起来。
晚饭进行到一半,话题又被方萍转到自己身上。
“你和樊老师介绍的那个男生怎么样了……”
棠宁一个头两个大,“能不提这个吗舅妈……”
方萍生了孩子后,从嘴碎中生了一丝柔和,“嗨,我是想说,这个不满意,咱们又看下一个,你这样一直不看不行啊……”
棠宁盯着傅若勋,期望他能为自己说说话,没想到傅若勋默默扒饭,跟傅听汐比赛似的,头都不抬。
棠宁硬着头皮说:“暂时还不想看……”
方萍气不打一出来,自从傅若勋与她说了从前的事,她是真心为这个外甥女着想,此刻听见这话,无法理解,但刚想说什么,又泄气。
“我知道你辞去杂志社的工作去古玩店是为了什么……”方萍的声音低下来,傅若勋也不再吃饭,两人抬头望着棠宁。方萍劝道:“你能找到他吗?你能确定他想见你吗?你还是听我的劝……找一个男朋友吧,不然我觉得,对不起你外婆。”
棠宁没有说话,顿了好久,才说:“樊老师放我假,我准备去看看外婆……好久都没去给她烧香了。”
-
一顿饭吃得五味杂陈,只有傅听汐不知道大人们在说什么,洗完澡后跑到姐姐的房间。她拿着本子,上面是本周的作业,以《我的少女时代》写一篇作文。
“我的少女时代都是作业啊……要不就写我生病了,妈妈冒雨背着我去医院,我一般不知道写什么就写这个,真是非常好用!”
棠宁盯着手机,偶尔回应她一下。傅听汐被这么敷衍不乐意了,移过去,凑着脑袋一起看。
“这是什么树啊?”她指着照片里一个茂盛的大树问道,“从来没见过。”
棠宁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是乌桕,你本该一出生就能看见她。
“这是乌桕。”棠宁轻声回答。
这些年,她常常去往乌桕盛开的地方。她竟然发现除了华川,乌桕在其它地方更美,冬天的时候,没有被雪覆盖的乌桕树,真的能开出栗子般大小雪白的花。
“这是导游给你发来的,你准备去旅游,要带上我……”傅听汐打起了瞌睡,声音小了下去。
棠宁看了眼她安静的脸庞,将目光重新落到乌桕树上。
这些年,她去了很多种植了乌桕树的地方。手机里的导游不计其数,最后连这些导游都知道她喜欢乌桕树,常常发来照片。
棠宁看了很久,终于关掉手机。最后一句,是近期加的导游发的信息。
-苗寨风光,乌桕留情。
-时至十月,共赏秋色。
-
决定好的事,就要行动。
棠宁的行动能力向来很强,去给外婆上了坟,回家简单收拾过后,便坐上去往蒲城的火车。
期间她昏睡了六个小时,闻了六个小时的泡面味道,到了目的地。
一下火车,便有许多摩托车守在出站口,棠宁一一看过去,没敢坐。她又拖着行李,走了两个小时,走到有出租车的地方,又辗转一个小时,到了苗寨入口。
到了入口她才发觉,这里被打造成旅游景点,是有直达公交车,一个半小时就能到达。
她竟然冤枉走了那么远的路!
不过她的生气在看见那棵巨大的乌桕树后,缓缓散去。
那是苗寨里最大的一棵乌桕了,越过房梁屋顶能看见它茁壮的树顶。棠宁打开手机,向那个替她做攻略的导游发去——谢谢。
顺便把她朋友圈的新鲜芒果下单了四斤。
古朴的苗寨,四处可见穿着苗族服装的少男少女,棠宁在这倒成了异类。
往前是一条宽宽的石板路,两侧是质朴的房屋,棠宁朝着攻略里汉族人开的民宿走去。
很快到了目的地,棠宁发现,乌桕树竟然就是长在这个民宿的院里。
她四处看了看,门口竟然还挂了红旗,看来是为了迎国庆。
棠宁跨过门槛,院中有人架着木梯,歪歪扭扭正在往乌桕树上挂彩旗,她正想说话,在另一侧,被树荫遮挡处还有一人。他先出声,“旗子都挂不正,让我怎么放心把民宿交给你看管。”
一瞬间,麻痹之感从脚底攀附到大脑。棠宁睁着眼睛,呆望着,此刻拂过耳畔的风声也无法吹去那道熟悉的声音。
木梯上的人看见了她,出声,“老板,有客人来了。”
男人高大的身躯缓缓转过,恰似当初月下初见,人面掩映树海,棠宁的内心犹如大海澎湃。
雾星般的眼睛散发着独属于他的疏离淡然,但是棠宁知道他是多么炽热。
眼泪瞬间包裹眼眶,她抖着声音,语不成调。
睽违七年的名字,被她奋力喊出:
“——阿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