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若勋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赶到医院,小辅警还在病房门口守着,一见到他来,简单讲解了事情经过。
方萍趁着两人谈话,远远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女孩子,只一眼就让她惊讶地说不出话。
病床上的女孩像生过一场大病似的,脸色苍白,双眼紧闭,额头鬓边全是细汗。方萍越看眉毛皱得越高,不知为何,看见棠宁这般可怜的样子,她的心里并不痛快,好似被什么东西给掐住似的。
但她明明应该是讨厌这个孩子的……方萍朝她快走了几步。
棠宁在梦中喘了一口气,因为她的动作,额头的一滴汗汇聚成一粒透明的水珠,沿着她的额角滑到脸颊上。
方萍在心里叹了口气,棠宁其实很漂亮,打扮一下一点不输那些大明星,而且她来她家也这么多年了,就算养条阿猫阿狗也是有感情的。
方萍抽了张纸,有些不自在地去为棠宁擦汗,动作生疏,一看就不怎么会照顾人。
睡梦里的棠宁也不踏实,因缺水而裂开的嘴唇吐字不清,只能依稀听见几句,“对不起…对不起,不是故意的”这些字样。
与此同时,病房外的傅若勋与辅警谈好了话,几声脚步过后,虚掩的房门被推开。
傅若勋走过来,见因笨拙的动作,外甥女的脸被方萍擦红一片,当即就恼怒道:“娃娃都这样了,你还与她过不去干什么!”
本是好心,被人冤枉,方萍气不打一出来,刚才的一丝丝联系荡然无存。她尖锐着嗓音:“我怎么了!又不是我躺在这里!刚才我可是听那个警察说了,是你外甥女不听劝告跑进人家勘测现场,现在昏倒了,你还来怪我!”
其实傅若勋话刚出口就后悔了,但是被方萍一通乱嚷,又拉不下面子,“……好了,少说几句。”
方萍红着眼睛不依不饶:“凭什么我要少说几句!傅若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还存着想让你外甥女过户到自己头上的事,凭什么!凭什么我要和她成为一家人,凭什么我的孩子死了!”
话到最后,她终于说出了小半辈子的不甘和满腔悲愤。傅若勋的脸色也变得和病床上的棠宁一样白。
“可是,日子总要过下去……”
他想解释什么,但是感到一阵心累,一瞬间失去所有的冲劲。
无力之感卷席他的身躯,他是多么地失败,他一直想平衡外甥女和妻子之间的关系,但是到头来,竟然一样都没做成。
傅若勋的身体摇摇欲坠,吓得方萍赶紧来扶住。她刚刚说的都是气话,何必让外人伤夫妻感情!
她着急想解释,傅若勋却比她更先开口。
“方萍,这些年,我对棠宁好,一直在赎罪……”他终于抖着嘴唇,无声哭泣,说出压在心里小半辈子的秘密,
“棠宁的父母,是被我害死的。”
方萍的脸色豁然撕开条口子,从前重重,都变的清晰起来。
“当年的事我爸做的不地道,他一直都想补偿棠宁的外婆,但被严词拒绝。后来几十年他一想到这事心里都不踏实,一直到他临死前。”
“我想让他走的踏实点,也知道棠宁外婆是个有原则的人,她一定不会接受我的帮助。我辗转打听到棠宁爸爸那时正在找工作,他开货车的工作是我给他介绍的,甚至那辆货车,我也出了一部分钱……”
方萍艰难地将目光移到病床上,她知道那条新闻,也知道棠宁的父母是怎么死的。此刻她对着这样一张脸,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她恍恍然地坐到一旁,病房里没有人说话,只能听见一两声呜咽,她从未想过是这种情况,但是她相信傅若勋当时确实是真心想帮助的,谁也料不到后来会发生那么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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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宁在梦里昏昏沉沉,一会儿是檀西冰冷的脸,一会是檀九良猖狂的笑。她好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打渔老人带儿媳妇上岸过生日,顺便去为海生烧香,期间将自己的手套送给她当做生日礼物,这双手套被檀九良看见了,再一问,自然知道叶琳阿姨在岛上。
他坐渡轮上岛,却被疗养院的保安大叔们拦下来,气不过又回去找檀西算账。这次檀西也没有再容忍放过,所以那里才有那么多的血。
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棠宁迷蒙的睁开眼睛,入目是一只悬挂在空中的输液。,她想起了意识消退前手背的刺痛。
有护士为她扎了针?
是的……她好像昏倒了。
几乎就在一滴药液滴入滴斗之时,她想起刚才梦里的全部事。瞬间悲痛袭卷全身,骨髓都在疼痛。
她情绪激动地哭出声,一把将针头抽出,就要离开。被刚好进门的方萍抱住。
棠宁已经认不得人,自己的手被擒住,她迫不及待想甩开。方萍看她,只觉她一脸都是痛苦,她连忙劝道:“外面天黑了,你想找的人也找不到,不如等天亮,明天白天我陪你去找。”
棠宁并未听见,只是固执地想要出去,眼泪大片屁大片滑落,眼睛泪眼汪汪,惹人心疼。她无声长大嘴巴,感觉又要哭晕厥过去,方萍连忙拉着她去按呼叫铃。
医生过来,给按在床上打了剂镇定剂才让她恢复安静。
经过这一遭,方萍是累得够呛。头发乱了,腰也直不起来。棠宁却窝在小床上,表情呆滞着,将自己团抱住。
其实在棠宁昏迷期间,警察又来了一次,方萍才知道这次事情经过。
那个男孩子……棠宁应该是很喜欢的吧。
只是这件事好像被人按住了,她一点消息也打听不到,也不知道那个男孩怎么样了。方萍休息够了,从凳子上爬起来倒杯水喝,隐隐约约听见棠宁在说什么。
她走近,听见棠宁呆着眼睛,将自己蜷缩成小小一只,重复:
天气太冷了,我不是故意的。
她甚至还小小叫了她一声“舅妈”。
舅妈,天气太冷了,我不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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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宁这一住,就住了一周。那个辅警每天下午会准时过来询问情况,也带出了不少话。
直到看见那双手套的照片,傅若勋和方萍这才相信这次入室行凶行为和自家侄女脱不了干系。
“不过那个男孩子非说不关棠宁的事,所以派出所上下都仔细研讨了一遍,介于持刀入室者精神方面有问题,所以这件事没法立案,不过放心,本人已经移交华川最大的精神医疗医院,今天过后,我就不用过来录笔录了。”
棠宁依旧不知道檀西怎么样。只是从人们的谈话中得知,檀西被人保释,檀九良被人强制执行医院隔离。但是她又想,檀西不来见她,一定是不会原谅她了。
而这个消息被证实,是在竖日傍晚。傍晚的时候,舅妈的牌友,也就是那个在岛上疗养院上班的阿姨打来电话,话中聊起两人打牌的事,舅妈听起来不是很感兴趣,蔫蔫的。
她说了一件事给舅妈听:“我们疗养院有病人跳楼了,就是那个疯男人来的那天晚上,听医生说被刺激了……”
棠宁的世界一片漆黑,人的喧嚣和病房仪器的滴滴声,还有医院过道幽绿的指示牌,正一点一点将她拉入地狱。
棠宁出院的前一天,舅舅委婉地向她提出想搬家的事。大家不准备住在华川了。
棠宁没反应,那些镇定剂反复侵蚀了她的大脑,此刻她不过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罢了。
舅舅说:“想搬离华川还因为,你舅妈她……”
舅妈怀孕了。
棠宁在换药时听见护士对舅妈说的话,就是和舅舅争吵那天诊断出来的,当时的她觉得心急,小腹垂坠的疼痛。
医生嘱咐她要多休息,华川湿冷多风,已不再适合她了。
棠宁这半个月里露出的第一道笑容,这是目前乱七八糟生命里,唯一的曙光。
棠宁出院,商商来看她。棠宁看见商商才有一点反应。
商商知道她要搬家有点难过:“你真要走啊?”
棠宁却答非所问:“他再也不愿意见到我了。”
商商激动:“他从来不会恨你!”
棠宁心碎一笑:“可是我依然希望见到他,不要脸地想赎罪。”
商商嘴唇嗡动,想说什么,但止住了。临走,她拿出带来的东西。
——一本日记本。
是棠宁的日记本,很久以前檀西在上面写了一句话:
“棠宁,你要做一棵树。一棵有生命力,肆意生长的树。”
在这样一场倒春寒里,棠宁告别了这座她生活了六年的城市。
六年间,她在这里爱上了一个人,还有那号称能开出世间最美花朵的乌桕树。
还有一双久久不能遗忘的雾星一般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