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晏泽没有否认,极光从深黑的夜幕中消逝,眼前的景色变得寂静而暗淡:“艾丽西娅和温莉走过我的通道时,我也看见了她们的记忆。”
眼前无垠的冰川逐渐隐匿在穹隆中,最终归于虚无,黑暗重新缩小了范围,此刻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条狭窄幽深的甬道。
“你给艾丽西娅许诺了什么?是让她重新见到伊莱吗?”顾小绒平静地注视着眼前场景的变化,一边走着一边问道。
这个问题让晏泽沉默了半晌:“我告诉过她,她的哨兵已经去世了……不过她仍旧说想要试试。”
“哪怕就像刚才那样,只是看见他的幻影?”顾小绒的下唇微微一颤,时至今日,她对艾丽西娅早已感同身受。
“也许吧,哪怕只是幻影。”晏泽目光沉沉。
幽暗没有持续太久,眼前便出现了一丝冷冽的白光,脚下的触感从虚空逐渐变为真实,金属地板在冷光的映照下反射成冰蓝的颜色,这里弥漫着冷寂的消毒水味,与世隔绝、纤尘不染。
顾小绒的目光朝前落去,在这个全封闭的房间里,一个女孩正躺在病床上,她的头发已经被全部剃掉,带着一顶毛绒帽子,女孩的面容苍白瘦削,毫无血色的脸颊使得她几乎要和白色的被单融为一体。
一个看上去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正趴在她的床边,也许是因为疲惫,他已经睡着了,只是手仍在被单下紧紧地握住女孩。也许是因为痛苦,晏殊即使是睡着,眉头也微微地蹙着,两个孩子就像是两只小兽一般依偎在一起。
顾小绒的心里泛起一丝细密的疼痛,重组中的通道使她与晏泽的记忆碎片毫无规律地出现,如同一个斑驳的万花筒幻境。
她用余光悄悄去看晏泽的神情,对方虽然看上去神情平静,但目光却仍旧避开了眼前出现的场景。这一幕画面持续得很久,也许因为虚幻中的时间流逝与现实不一样,顾小绒觉得自己仿佛是同样被困在了痛苦的泥沼中,被迫参与了这一整场晦涩的回忆。
兄妹俩虽然都是实验体,可因为实验的方向不同,更多时候他们是被隔离开来的,每周只有很短的时间才能重聚,还得是两人的数据与指标都稳定的情况下。
下一个记忆碎片突如其来地插入了进来,那是更年幼时候的晏泽与晏殊,他们所处的地方正是顾小绒再熟悉不过的城堡。在那里,孤零零的兄妹二人相依为命,明明年纪也不算大的晏泽已早早成熟,学会照顾妹妹的饮食起居、给她读童话书、梳头发、以及编造父亲是英雄这样的谎言 ……
她开始理解为什么晏泽的精神图景是在这个地方,也许这个他与妹妹一起长大的城堡,是他的生命中唯一短暂的温暖。
她的视角再次朝着之后的时空跳跃,这一次她再次回到了冰冷的实验室内,眼前血腥的场景几乎令人心碎。在晏殊的“逸散”逐渐达到极值时,她的身体机能也在同时快速地衰竭,同顾小绒一样,她的心脏几乎是无法逆转地陷入了死亡。为了保下这数年来第一颗达到极值的大脑,他们将晏殊的头切割了下来,放进了培养皿里。
画面到这里开始了急剧的闪烁,整个世界也仿佛陷入了坍塌,几乎窒息般的心痛从内往外刺破了顾小绒的每一寸身体,在这一刻她与晏泽的感知几乎重叠到了一起,分不了彼此。
满目的猩红与暗淡里,纤瘦高挑的少年对着自己的父亲举起了匕首,身为A级哨兵的父亲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眼底的震怒转化为哀痛与绝望。
年少的晏泽双目冰冷,仿佛一片干涸死去的海洋,他的唇线缓慢地开合,对应着父亲泛出血红的眼,可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能看得出来,晏景行正在竭尽全力地从绝对的精神压制中挣脱,可此时的晏泽已经在药剂不断的浸染与折磨下,蜕变成了非自然状态的S级向导。
精神力如同黑色的潮水一般蔓延而来,将自己的父亲扼制在下、牢牢控制,极致的力量对比让最终的结局毫无悬念,晏泽的刀尖一点一点地深入到晏景行的胸膛,他将速度与角度把持得精准冷酷,让晏景行在不得挣脱的恐惧里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开膛破肚……
身为外科医生,晏泽精确地控制着每一刀的幅度,最终让自己的父亲在惨绝人寰的痛苦里挣扎着断气,他将这个过程延长到整整2个小时,曾经不可一世的南方军首领,就以这样凄惨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场景再次跳转,是已经成年的晏泽停留在培养皿前,他穿着医用的白大褂,金丝眼镜也同他的面容一样隐匿在暗淡的光影中。培养皿里,晏殊的大脑后颅被整个切开,裸露出脑干与青色的血管,那里被无数管道细密地连接。她看见晏泽摘下了自己的眼镜别在胸前的口袋里,随后缓缓抚摸上了培养皿透明的玻璃壁,那里并非一片冰冷,而是带着近乎于人的体温。
晏殊的大脑仍旧活着,而已经成为“通道”的晏泽将她安置在了自己的精神图景中,可即使如此,他也无法打开那扇阻隔在他们彼此之间的“门”。晏殊做为第一位成功挺过“逸散”的“核心”,她的数值最初也不甚稳定,为保万无一失,晏泽选择让她进入休眠状态,等到实验稳定成熟后再将她唤醒。
再之后的一切 ……就是顾小绒所知晓的了。
而现在,她几乎是要被迫相信,原来晏泽所做的一切,真的与南方军和这场战争的终局毫无关联,他所做的抵抗无非是为了给黑暗向导实验的成功争取时间和空间,艾丽西娅与温莉是他为晏殊的苏醒所做的铺垫,而晏殊在战场上的活动,甚至也只是他为她安排的康复训练,毕竟她已沉睡得太久太久,她的大脑需要重启运作才能从逐渐僵死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即使只是激活一部分本能的反应……
怀中握着的标记几乎在此时燃烧到了极限,顾小绒能感应到遥远的另一端强大的精神力回应,跳动的韵律如同鼓点一般砸落,她紧绷的嘴角不自觉地颤动了一下。
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浅笑,她身子一滞,仰头望去,却见晏泽的眼像是盈满水的湖面,上面倒映着一整片璀璨的星空。
顾小绒望着那双深蓝的眼,就在刚才,她似乎又要被吸入情绪的漩涡、从而被他控制。晏泽的每一重身份与面具都在此刻铺陈了开来,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想要得到的又是什么?是拿下这场战争的胜利,还是在这场危险的实验中探寻到结局?是向命运发出抵抗与呐喊的抗争者,还是仅仅只是想要与妹妹重聚的哥哥?
他温柔而隐忍,疯狂而克制,是奉出血肉的受害者,也是执刀的刽子手。无数的切片如同棱镜一般反射出他的倒影,她不得不承认,直到此时她也看不清他真实的模样,分辨不出他重重伪装之下的真实目的。
可晏泽只是用平静的眼神望着她,在经历了刚才那般惨不忍闻的回忆后,他仍旧没有分毫的情绪波动,眼神仍旧那样温柔。见她的神情犹疑不定,晏泽抬起手来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别忘了,我们的精神力还绑定在一起。”他语调平静,似乎并没有被她突如其来的困惑与防备激怒:“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在通道重构完毕后,你将拥有这里一切的处置权,包括对我。”
顾小绒抓住了这句话的重点,如果她预测正确,通道重构的时刻,将是她唯一可能与眼前的S级向导博弈的机会。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自身失控,也不能让晏泽成为无法想象的毁灭性存在。当然,这一切也只是建立在理论上。此时的她已无可退却,只能继续往前,迎向那个冥冥中既已注定的结局,如果命运真的存在。
傍晚时分的阿维隆军部食堂,因突如其来大量涌入的士兵而变得格外拥挤,早在下午三点的时候这里就扎起了临时营地,更多的战备储粮与肉类也从仓库中解冻出来。即使如此,到了六点的时候,这里还是迎来了史无前例的用餐高峰。
沈骁和重泽一共打上了六分饭,分开装好准备一会儿带去医院给伤员,随后他们在桌子的一角坐了下来,以极快的速度开始进餐。
不大的桌子被哨兵们高大的身影占得有些拥挤,他们需要尽快把饭吃完,以便把位置让出来给后面还在排队的士兵们。鉴于沈骁已不再是向导总负责人,所以并不清楚高层此时的调度,只是根据从军多年的经验感知到今晚也许有大动作。
名叫佐伊的年轻女哨兵也在其列,她中午时分跟随少将回到阿维隆基地,下午睡了个饱,直到刚才饿醒了才翻身起来吃饭。原本没有受过重的伤,加上年轻体健,几碗热气腾腾的饭下肚就几乎满血复活,直到吃了七八分饱,她才注意到眼前坐着的一位向导大叔。
最开始她有些惊讶他的年纪,不过很快便联想到公会取消了召回退伍士兵的年纪限制,大叔虽然已到中年,但轮廓仍旧硬朗。此时他身姿挺直,正一丝不苟地用着餐,身旁还放着一份打包好的餐食,想来应该是给自己的哨兵带的。
一阵熟悉的茉莉花香从远处萦绕而来,佐伊立即从眼前鱼龙混杂的信息素和向导素中识别出了这个味道,她转过身,嘴里还鼓鼓地咀嚼着牛柳:“嗯?师姐?”
“嗯。”曼琳已贴近她的身后,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回应:“楚飞呢?看见他在哪儿没?”
“诶,没有注意。”佐伊四下环视了一圈,将牛柳吞咽了下去。
“他还在睡。”一道沉厚的声音从她们面前响起,二人抬起头,只见对面上了年纪的向导已经用完了餐,将碗筷整齐地收放在餐盘里。
“前……前辈!”曼琳身子一紧,顿时站得笔直,周成山在佐伊和一众年轻哨兵们惊讶的目光中指了指打包好的那一份饭:“我正准备带回去给他。”
“哦,是……是这样的,请您替我转告他,一会儿7:30点的时候来一下少将的办公室,地址已经给他发过去了。”曼琳恭恭敬敬地答道,心里想着怪不得她怎么发信息对方都不回,随后又轻轻摩挲了一下佐伊的肩:“你吃好了也赶紧休息一下。”
年轻哨兵对上了师姐那双明亮的绿色眼眸,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感知到了任务的召唤,她点了点头,随即用更快的速度低下头扒饭。
时间到了晚上7点,暮色一闪而逝,深黑的夜幕随即笼罩了天与海的边际。整个军港灯火辉煌,少将所处的临时办公室终于空了下来,纷沓的脚步声与喧嚣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科林推门而入时,只见长官正一手抵在桌子上,艰难地支撑着额头,他脸色发青、眉头紧锁,鸦黑的睫羽轻颤着往下垂落。
为保证隐蔽性,科林没有穿上惹眼的白大褂,他此行是给长官拿药剂的。韩奕没有抬头,只是机械地撤下了按压在太阳穴上的手,挽起左臂的衣袖,各类交叠的伤痕从他的手臂一路蜿蜒向上,与血肉和筋脉融合到一处。
科林知道以韩奕如今的身份,拿到紧急战争法案的批准条例并不难,可是眼见此景,他还是没有去拿准备好的针剂:“长官,强化剂是A类禁药,对哨兵的损害远超常人,您的余生可能都无法摆脱药剂的副作用,您真的确定要注射吗?”
“嗯。”韩奕淡淡应了一声。科林跟随他多年,执行任务向来干净利落,这是他第一次以医生而不是以下属的身份开口劝阻。
“我认为您现在需要的是睡眠。”韩奕已经接近40个小时没有休息了,这是十分恐怖的数字,而他竟然还要注射药剂、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高强度进入第二个任务。站在医生的角度,科林觉得韩奕此时的行为几乎是在自杀,即使知道自己最终无法违背韩奕的意志,他也仍旧没有放弃。
“科林。”那双深黑的眼终于抬了起来,沉沉地望向他,黑曜石早已被磨去了坚硬的棱角,只剩一片暗哑与荒芜:“今天晚上的行动关乎这场战争最终的结局,我必须去。”
“注射。”锋利的唇线微微开合,轻却不容反驳地命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