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质手套被脱了下来,温软的指腹摩挲过银色的怀表,晏泽的目光朝下望去,精致的翻盖雕花中簇拥着一位女孩的照片。
女孩大约十三四岁的模样,银色的长发柔软地垂落在肩颈,看上去像是鸟类的绒羽一般柔软,她的眼睛是澄净的湛蓝色,像是剔透无暇的矢车菊,在已然静止的相片里,她笑得腼腆又温柔。
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以至于瞳孔的蓝色都没有偏差一分一毫呢,晏泽想到。
来自间谍的情报出现了前所未有的重大偏差,南方被北方愚弄,在重大的战略失误中丢掉了泽卡。很显然韩奕已经挖出了他们苦心埋藏多年的间谍网络,南方失去了所有的情报来源,而泽卡的丢失,则意味着他们失去了最大的催化剂生产来源。
整个军营上下陷入一片压抑的仓皇与死寂,晏泽却只是淡然地摩挲着手中的相片,他灰白的面容透着冰冷,腐烂的气息围绕在古龙味的向导素上,这让他看上去像是一具仍在活动的尸体。
直到敲门声响起的那一刻,晏泽还在想着,如果妹妹见到顾小绒会怎么样,她会不会喜欢她,她们会成为朋友吗。
毕竟此时于他而言,除了想着她们之外,似乎已别无他法。
“报告长官。”来人的声线带着明显的颤抖:“希里斯来了,说是有很重要的东西要交给您。”他在汇报完之后便匆匆退了下去,面上带有明显的惧色。
在见到盖着尘布的培养皿时,晏泽的心不可抑制地空了一下,他怔了片刻,随后流露出一个冷淡而嘲讽的笑容。引她入局的是自己,给她注射致幻剂的也是自己,而等到结局真的来临、端得一派虚情假意的又是自己。
他终于还是变成了自己最厌恶的模样。
哨兵的体质强于常人数倍,希里斯虽然受了枪伤,但仍旧可以保持行动,甚至还能亲自将顾小绒从泽卡护送过来。白狼除了脸色略有苍白之外,看上去神色如常,似乎泽卡的陷落并没有对他造成太大的波动。
“你的情报真是被狗吃了,晏泽。”希里斯的面容平静无澜,甚至没有半分的愠怒,幽绿的瞳孔寂静得如同望不见底的深潭。
“抱歉,这一次是我失误。”晏泽收回情绪,面容重归死寂,南方军之前动作频繁,韩奕的强势反击完全在意料之中。只是此时,他的心里已再容不下别的事情,培养皿的大小放不进一个活人,晏泽的心中已大抵得出了答案,却还是被一阵潮湿的痛意侵染。
培养皿的表层是温热的,近似于人体的温度,晏泽的指尖停留在与那里一尺之隔的地方。
见对方迟迟不肯动作,希里斯上前一把扯开了搭在上面的灰色尘布,即使已经有所预计,可真的看见顾小绒的头插满管子、裸露着浸泡在液体中时,晏泽的心间仍旧不可抑制地抽痛了一下。
她银色的长发已被尽数剃掉,细密的管道从削开的后颅涌入,那双湛蓝的眼永远地闭上了。
“东西送到了,她的数值已达标。”希里斯面无表情地朝着玻璃壁上点了点,像是之前每一次经手货物那般冷淡娴熟,修长的指节随后撤回,点了点额间:“你答应我的呢?”
那枚小小的金属夹片仍旧埋藏在脑袋里,非人的痛苦迫使着眼前这头凶悍的野兽向他屈服。
“你先去帮我守住这里。”晏泽没有抬眼,而是语调幽冷地命令道:“一会儿可能会来客人。”
一道冰蓝的微光划破冷寂的空气,晏泽将一管药剂递到了白狼面前,希里斯的面色已苍白如纸,受伤与过载将他折磨得眼眶泛红,哨兵的下颌颤抖着咬紧,却仍旧不得不接过那瓶药剂。
“我死了,没有人可以给你做这个手术。”晏泽语调冰冷,目露寒光:“所以你最好不要让北方军打扰到我。”
布雷塔妮是第二个闯入少将封锁区的人,鉴于刚才哨兵总负责人已经进去,守卫的士兵摸不准情况,只能放行。
年轻的向导总负责人在昨晚的任务中受了伤,她的左腿骨裂了,是撑着拐杖一路进来的,拉开门的时候差点和杵在那里的曼琳撞了个满怀。两人一个踉跄差点互相带倒对方,到底是哨兵的核心力量够稳,曼琳立即后退半步稳住了身子,一把扶住了眼看就要跌倒的向导,避免了她二次受伤。
看清对方之后,她们在沉默的惊诧里彼此交换了一个:“你怎么也在这儿?”的眼神。
“有事吗?”莱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这并不意外,可是布雷塔妮抬眼一扫,却看见韩奕也正站在莱安身旁,浓郁的雪松味信息素扑面而来,仍旧带有爆发时的烈度与压迫感,激得向导浑身一颤。
形势瞬间变得有些复杂。
“……”布雷塔妮神色一变,开始码不准自己是否应该在此时汇报,她选择了一种十分迂回的方式:“报告长官……您从今天早上开始就切断了整个军港的全频段通讯。”
“哦,我忘了。”莱安有些疲倦地扶着额,随即便下令恢复。
果然,在信号恢复后,莱安身上的通讯器发出了一丝微弱的蓝光,这不是军部或公会内部使用的频段,也不是通用的通讯器。眼前的情况已再清楚不过,不过莱安却未做掩饰,将收到的信息当着韩奕的面打开。
积压的信息有两条,第一条来自凌晨五点。
来电显示:「尾鸦」
通知「天鹰」:「银雀」已前往核心执行任务,请注意查收坐标。
而第二条则是早上七点。
来电显示:「蓝鸢」
通知「天鹰」:已获取指定频段信号,正在追踪中,请注意查收坐标。
昨夜的事发生得很突然,在莱安发现常规军并未真正入侵德斯菲尔军港时,他立即意识到这是韩奕设下的局,于是即刻切断了军港内的所有通讯频段,直到将艾维抓捕控制后,也只是恢复了常规频段与内网连线。
「银雀」是整个任务计划中最核心的部分,级别一直是S ,布雷塔妮在维塞克驻守了好几个月都没有收到对应的信号波段,直到昨晚凌晨泽卡陷落后,负责信息搜索的「雷暴」空军特战队才从前线搜寻到了目标信号。
这样要紧的讯息,「天鹰」竟然长达七八个小时没有回复,布雷塔妮陷入了一阵惶恐。
“……”莱安揉了揉眉心,自己的哨兵出了问题,还要应付韩奕,他完全没有来得及顾及到这边:“别紧张,我知道了。”
随后,当着布雷塔妮的面,他将信息递到了韩奕面前:“给,你让我定位的顾小绒的位置。”
曼琳眼角一跳,这才过了几分钟,双方就从刚刚开门时的剑拔弩张快进到了战略互信,而看到莱安和韩奕战略互信,简直和大白天见了鬼差不多。
布雷塔妮的神色同曼琳如出一辙,浅蓝的眼瞳睁得溜圆,瞠目结舌地看着莱安将保密级别最高的信息交给了原本的政敌,完事后那人还偏过头来,神态自若地问道:“坐标检索到了吗?”
“呃……”布雷塔妮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检索到信息的是空军的‘雷暴’特战队,目前正由空军的伊万少校率队,于泽卡东南处检索到信号,信号源目前正在移动中,且并不稳定,所以目前只能检索到一个大致的区域。”
韩奕随即拨通了维多利亚的通讯器,只过了两秒对方就接了起来,毕竟伊万少校隶属于空军,通知维多利亚是最直接的方式。
“……继续跟进,保证隐蔽性。”在得到对方肯定的答复后,韩奕命令道。
布雷塔妮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还好她一开始就没有想过绕过维多利亚,而是选择与她合作,维多利亚也许自始至终都以为这项任务是韩奕指派的……
至于自己后期从韩奕阵营丝滑无痕地过渡到莱安阵营这事,那也只有等以后再说了。布雷塔妮惴惴不安地观察着韩奕的神色,毕竟她刚刚进门就感觉到了少将极低的气压,不过还好少将此时的注意力并不在她这边,那双狭长冷冽的黑色眼眸,正专注地凝视着空军实时传送过来的讯息。
在花了一段时间理解眼前的局势后,曼琳也终于做出决定,完成了刚才被打断的汇报:“报告两位长官,周烨醒来后,也给了一个坐标位置。”
顾小绒睁开了眼,感觉自己正躺在一片无垠的纯白里。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星空与冰川,在浩瀚的夜幕下,冰绿色的极光如同丝带一般布满了天际,明灭着散发出璀璨的光华。她怀中的某处地方升起一丝滚烫,那是她一直暗中藏起的周烨留下的标记,在上一次周烨强行闯入空间时,他就在她所处的精神空间中留下了这个标记,只是直到此时那里才灼烧起来,她也终于感知到了周烨的一丝微渺气息。
借着这一丝好不容易重燃的星火,顾小绒将自己的精神力能量灌注其中,希望对方可以感知到自己存在的位置。
只是自己……怎么回到了塞莱斯蒂军港?顾小绒有些茫然地思索了一会儿,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便朝着她伸来。
“能坐起来吗?”晏泽关切地望着她,深蓝的眼眸倒映着身侧亮丽的光芒。
“嗯。”顾小绒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支撑起身子,晏泽的手揽住她的背部,将她从雪地里带起。她才刚一起来就被猝不及防地搂入了他的怀抱,晏泽的体温不甚温暖,而雪地比起真正的塞莱斯蒂也并不冰冷,于是她大概明白了什么。
“我不该离开你的。”晏泽没有放手,就这样又静静抱了她很久。
“那个……晏泽……”等到对方终于松开了手,顾小绒才问道:“我们这是在哪呢?怎么不是在城堡里?”
看她似乎对那里还有所留恋,晏泽的眼角垂下了一个柔软的弧度:“我的精神图景已经坍塌了。”
“所以?”顾小绒看了看四周,这里也并不是她的精神图景,不过随后她便做出了猜想:“你是不是……已经到了衰变的尾期?通道开始重构了么?”
对方专注地望着她,眉梢眼角全是无法掩盖的欣赏:“对,通道正在重构,我们现在处在一个暂时的交界空间,再之后的一切都将由你决定。”
“……”顾小绒有些纳罕地环视着四周,小声呢喃道:“可是,这里也不是我的精神图景啊……”她抬起头望着对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知道吗?”
上将低头望着眼前的女孩,在他的视角里,顾小绒抬起脸的模样看上去乖巧温柔,她白皙的皮肤柔软透明,那双湛蓝的眼不再紧闭,而是流淌着生动的光泽,他终于又看见了她的眼睛。
“不太确定。”他温柔地回应着她,拉过她的手:“我们要做的事,还从来没有人做过,你要陪我一起试试吗?”
“……好。”顾小绒轻轻答道。
二人行走在雪丘的脊背上,变换的极光在那里投射出灿烂的光影,孔雀绿与宝石蓝交相辉映,夜空如同一池平静幽蓝的深水,被光映照得清澈明亮。
身上的坐标在持续发着烫,顾小绒的心也感到一阵沉重,她终于还是问道:“晏泽……你选择我,不担心我会出卖你吗?”
鞋子踏在厚重的积雪上,发出窸窣的声音,回应给她的是一个淡然的笑意,极光勾勒着晏泽的侧颜,他淡色的唇像是涟漪般缓缓化开。
“因为你一定会认真面对我提出的问题。”那双深蓝的眼被镀上晶莹的光,无论何种时候,晏泽的眼神都仿佛游刃有余:“所以我决定赌一把,毕竟这一整场实验与布局都是一场豪赌,不是么?”
晏泽的嘴角扬起一丝笑意,他甚少这样纯粹而坚韧地注视着前方,这让她不自觉想起了那个不应该想起的人。
“……”再一次被看出心事的向导女孩陷入了沉默。
空间发出几声遥远的回响,仿佛某种陌生的概念真的在坍塌与重塑,顾小绒被这阵声响吸引了注意力,以至于直到身旁的晏泽停下步伐,她才收回了目光。
远方空白的雪地里,两个熟悉的身影撞入视线。哨兵穿着一身黑色的军服,正缓步跟在雀跃的向导女孩身后,他们的身影在顾小绒注视到的那一瞬间化作飘飞而去的流萤。
他修长的脖子上还戴着那条她织的围巾,她看得真切。
原来如此……顾小绒轻声叹了一口气,在这个新与旧的通道交汇的时空里,她看见了自己内心深处最刻骨的记忆,也许这也是她做为向导、或者说做为人的生命终末的走马灯。
在那片极光下,她曾同他一起度过了他29岁的生日。她一定是太想念他,才会在此时重新回到那时的场景,回到他的身边。
夜幕如同玻璃碎片一般,一片片分化开来,在那些交叠闪烁的弧光里,韩奕的身影填满了她的每一寸回忆。落在她眼前的一幕幕,是他所有的沉默、隐忍、伤痛与欢欣,是那只修长分明的手,那双冷静坚硬、又温柔如水的黑色眼睛。
在她的思念与渴盼里,他占满了她每一寸身心的边角与裂隙,他们在温热的记忆里被一遍遍反复打磨,如同曾经最爱时那样两相交织、合二为一。
晏泽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直到这场盛大的思念如同烟花一般从夜幕中凋零,变作碎裂的光点散落在他们身边。
“这样的场景,你是不是已经经历了好多遍?”顾小绒抬起头,望向对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