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夏 第44章 与君别

（上）

中秋过后，原本热闹的虎符城又冷清了下来。此前一切的喧嚣、欢愉，都在第二天太阳升起的那刻，化为了平和、宁静。

但对于这个本来就经历过动荡的小城来说，平淡的没有一丝波澜的日子，或许才是格外珍贵的。而城中百姓的生活也在寒来暑往，四季更迭的自然规律下，日复一日。

虎符城内，小贩依旧辗转几条街巷吆喝着自己的商品；店家也早早开张了铺子；工人、车夫皆马不停蹄地投入到了生产当中。而医院、药铺更是没有几日清闲的日子。

沈琳琅自从中秋之后便很少有悠闲的时候，有段时间手术排得极满，毫不夸张地讲，一整天下来，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而这天中午，沈琳琅正得空休息时，护士长端着午餐走了进来。

“这几天可是累坏了”护士长笑盈盈地问道，而后把午餐放到桌子上“来，快吃，热乎的。”

“是啊，连着排了好几班，都快忙不过来了，谢谢啊。”说着，沈琳琅洗了把手接过碗筷。

“欸，你带的那些学生怎么样？这外科室终于多了些人手，等过完这段时间，应该就能轻松一点了。”

“你别说，这些医学生专业能力还都挺不错的，不过还得多多实战，历练历练。”说罢，沈琳琅端坐下来，认真吃起了饭。

“琳琅，有个事儿，想和你聊聊。”突然，护士长放下了筷子。

“嗯？怎么了？”

“我听主任说我们外科室有一个去往上海进修的名额，主任让我帮忙物色一下，我想推荐你。所以过来问问你想不想去，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沈琳琅顿了顿，停住了还在咀嚼的嘴。

“你看啊，你来医院也有大半年了，不仅是专业技能还是医德为人，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我想年轻一辈里，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你啊，好好考虑考虑，不为别的，哪怕只是换个城市换换心情也不错的。”见沈琳琅沉默不语，护士长又接着说道。

“嗯，我会好好考虑的。”沈琳琅应声道。

对于护士长的提议，沈琳琅并没有很心动。虽然对于她这样资历尚浅的医生来说，能去更专业的医院学习锻炼可谓是极为难得。

但是，她已经不想再尝受那种远离故乡的滋味了。那种感觉就像是没有罗盘的船在茫茫大海上漂泊，是心没有归处的苦涩感。

有时候，思念常常伴随着痛苦，那是一种将肉，体和灵魂硬生生切割开的痛。肉，体远在万里之外，可灵魂和思绪却翻过了千山万水、层峦叠嶂，飘回到记忆最深处的地方。

即便沈琳琅时常安慰自己，能看得见故土之上，所升起过的太阳和月亮，便也不算悲伤。可每当夜里噩梦惊醒或是生病下不来床时，那种思念便更加强烈了。它带着过往种种所承受过的痛苦夹杂着以往这种情况下所能得到的温暖一同袭来，于是，她的心底便会被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强烈感受所侵蚀。与此同时，在心底生出的那一粒思乡的种子，便在顷刻间生根发芽，变成一株直戳喉咙眼的洋丁香。顿时，喉咙间便会泛起阵阵滚烫的痛感；接着，泪雨侵盆而下。

这种感觉，是沈琳琅不想再承受的，所以，她便决定放弃这次机会。

吃过饭的沈琳琅刚准备趴在桌子上休息片刻时，屋外却传来一阵阵敲门声。

“沈医生在吗？”门外的人问道。

“等一下。”而后，沈琳琅拿开盖在身上的衣服，起身开门。

“小丁，什么事儿啊？”门外的小丁穿戴整齐，背着包裹，显然一副要离开的样子。

“小姐，我伤都好的差不多了，准备出院了。”

“你的病还没痊愈，还是留院观察一段时间比较好。”

“不用了小姐，老毛病治不好的。而且这些天住院所花的全部费用，都是小姐您付的，我实在过意不去。”小丁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道。

“医药费什么的你都不用担心，现阶段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我明白小姐的意思，但我真的要走了。走之前来跟您道个别，最后再见您一面便好。”

“什么意思？你要离开虎符城吗？”沈琳琅有些诧异，小丁的离别之言就好似再也不能相见一般。

“对，我想去上海，那里有我必须要弄清楚的真相。”

……顿时，沈琳琅怔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先进来。”她把小丁叫进屋里，而后关上了门。

“你想怎么做？”

“在上海的那段时间，我一直跟在老爷身边，老爷接触过什么人，我差不多都记得。我想从他们身上入手，一定可以找到些线索的。”

眼前少年一字一句皆铿锵有力的言语，不禁戳进了沈琳琅的心底。在她看来，沈家对于小丁而言，只是他曾经栖身过一段时间的住所，而父亲也只是付过他一份工钱的老板。这些种种，远不值得他拼命。而反观自己，却都还没有小丁的半分勇气。

“此行必定凶险万分，你真的想好了吗？非去不可吗？”沈琳琅郑重地问道。

“嗯！非去不可！我没有家人，沈老爷待我不薄对我恩重如山。若不报此仇，我都不知道还要靠什么来支撑我活下去。”

而后沈琳琅没再讲话，她在情感与理智挣扎了一番之后又说道：“好，我跟你一起去上海，去找寻真相。”

父亲的死在沈琳琅心底一直是个谜团，而解谜的目的地便是上海。又恰好，上天好似将一切都早早安排好了一样，给了沈琳琅一个合情合理去上海的机会。

（下）

沈琳琅决定好去上海进修之后，便将此事告诉了张念，但却并未将另一层目的告诉他。因为她知道说出来的结果，要么是张念不同意她去上海，要么就是张念会同她一起去上海。如果是第一种，那她便是对不起父亲，如果是第二种，那便是对不起张念。事到如今，沈琳琅不想再退缩逃避下去了，所以此行非去不可；同时，她更不想把张念卷进这场凶险的生死局当中。所以，瞒着张念，是她最好的选择。只是她不知道的是，早在这之前，张念便已是局中人了。

“离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稀。”

岁月如歌，或许终究逃不出曲终亦人散的结局。临走的那天，张念开车将沈琳琅送到离车站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便停了下来。

“这里风景还挺好的，要不要下来走走？”张念带着笑意轻声问道。

“好啊，反正时间还早。”沈琳琅很爽快的答应了张念，因为她知道这是他想要在最后一段路上与她多待一会儿的小心思。这样带着点忧伤又美好的意愿，当然是要无条件满足啦。

深秋下的天空，有一点灰蒙蒙的，像是被尘土吹过。再加上夕阳余晖的眷顾，天空中又多了些许金色。远处有山峰，近处是麦田。沈琳琅突然意识到，原来丰收的季节都快要结束了。傍晚的风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柔和，可能它走了一天也有些累了吧。风吹麦浪，山鸟归家。可行人却要赶路，目的竟还是为了远离家乡。

一路上，张念和沈琳琅都没怎么说话，或许这个时候也确实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吧。两人就这样静静地走着，欣赏着沿路的景色，吹着藏有淡淡麦香的晚风。直到火车从一旁驶过，他们这才意识到，已经到车站了。

“箱子，该我拿了。”沈琳琅看着张念手中提了一路的行李说道。

“等你快上车，再给你。”张念依旧稳稳地提着，没有要给的意思。

“等我到那边，就写信给你。”

“好，等你的信。”

“嗯”沈琳琅默默点了点头。

“对了，忘记问你要去多久了。”

“嗯……一年吧。”

“一年……比我们相识的时间还要长了。”张念缓缓说道，语气中莫名生出一丝遗憾。

“没关系的，说不定到时候我能早一点回来，这样等明年我们还能一起赏月，吃月饼。”沈琳琅抬起眼眸，望向张念深邃的眼底。不知怎的，竟给自己看酸了，只觉得鼻头一紧，便眨了几下眼，结果泪珠却掉了出来。

张念见状连忙上前，想要安慰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他只好伸出手，缓缓擦拭掉挂在沈琳琅眼角的半滴泪珠。而后放下箱子，将她揽进了怀里。倾其所有臂膀，淹没一切缝隙般的，将她紧紧揉进了身体里面。

“会的，一定会的。你来，我们便一起赏月吃月饼；不来，我便会在心里念着你，与你千里共婵娟。”

“好”

一字应下，便成了他们的约定。待到明年中秋月，即是承诺兑现时。

随着汽笛声的阵阵鸣吟，火车缓缓驶向远方。

等到火车的身影在张念的眼里变成一粒微小的黑点，他才真正意识到，沈琳琅真的离他远去了。远处万里青山，绵延不绝，张念此时只愿化作这山体，只为陪沈琳琅再走一程，走得久些，再久些。

而此刻，太阳完全西沉了下去，落叶顺着轻风，略显惆怅地拍在张念的肩上。

“也好”张念心里暗自想着。

只见他眼底掠过一丝担忧，“或许她此时离开，倒也更为安全。”

而他之所以这么想，估计是往后这虎符城，怕是没有几天太平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