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已是傍晚,方要起来,便是王留将任荷茗按住了,他轻声道:“你有段时日不曾好好吃睡,连日奔波,又心神紧张,精神上猛地一松便晕倒了,好在并没有大碍。”
任荷茗头还晕着,却见外头天已擦黑,心中一惊,忙问道:“是什么时辰了?”
王留道:“戌时正罢了……哎!你做什么?”
任荷茗顾不得他,一面起身一面连声喊道:“紫苏!朱杏!快为我梳妆!”
王留复又拉住他:“你劳累过度以致昏倒,现在应当卧床休息,要做什么去?”
任荷茗道:“去拜见景陵王君。”
王留欲要留他,任荷茗知道他最是医者仁心,却只得千谢万求地打断着他的话让王留放他走了。
血衣侯这一关就算是过了,但毕竟是要从常景军调粮,若是景陵王觉得任荷茗不经过她,便借血衣侯之手给她找这么大的麻烦,那薛钰和她的梁子可就结大了。景陵王是先帝最小的妹妹,也是如今唯一还在世的皇姑祖,在宗亲中德高望重,很受敬仰,任荷茗和薛钰实在是得罪不起。更何况,运送军粮还需提前打包准备,明日午时就须出城,连夜准备尚且不够,哪里容得任荷茗在这里昏睡。任荷茗顾不得还有些气虚头晕,强撑着是抬也要抬去景陵王府。
见景陵王君这事实在是不好蓬头垢面地去,便只有先派紫苏先去告罪,和朱杏两人尽快梳洗完毕,换下郡王君正装,而穿一身简单的苍色春枝衣裙,裹了灰鼠披风便急着赶到景陵王府。
任荷茗不过是郡王君,至景陵王府,没有景陵王君亲迎的道理,来迎接他的谭叔他也是见过的,见了他便安慰道:“兰陵郡王在兰陵城外与灾民同吃同住、郡王君熬夜为灾民赶制冬衣之事,众人早已知晓,郡王君身子不适之事,血衣侯也已遣人通报,我家王主王君明白郡王君近些日子来为灾民奔波的辛苦,王君还特意在玉麟堂为郡王君设了晚宴,为郡王君接风洗尘。”
任荷茗微微一怔,心中略略松了些许,但这晚宴说不得也离鸿门宴相去不远,便极力打起精神。
景陵王在京中亦有府邸,与薛钰的兰陵郡王府相去不远,是任荷茗曾路过的,与景陵郡的宅邸构造相似,咸安帝登基后为显对这位姑母的尊重,还专意为景陵王扩建过,只是景陵王为显谦卑,只在扩建之处造了花园,并未把自己的院落迁到府邸正中,也未增建房屋,府邸的风格不能说过分简朴,正是中规中矩,简约大方。
玉麟堂中,因着灾情不过初定,所谓设宴,也到底不算太过铺张,但也是九道精致佳肴,景陵王君一袭紫衣,端坐堂上,见了任荷茗温和一笑,任荷茗行过礼,他便道:“好孩子,你来坐。”
景陵王君极是细心,知道任荷茗连日不曾好好用膳,先上一道养胃的海参小米粥垫底,又荐了几道清淡小菜,看任荷茗用了些后道:“幽云军向常景军借粮这事曾有旧例,但已是定君母亲在时的旧事了,一会儿那恶老太太来,我帮着你,好好儿同她说。”
…恶老太太?
这时候听外头道:“景陵王到——”
任荷茗连忙起身行礼,不多时,听得一道低沉的女声道:“起来罢。”
任荷茗起身看去,只见那女子也是一身紫衣,箭袖窄腰,阔步而来,格外飒爽。她约莫知天命的年岁,两鬓霜白,齐整挽起,正所谓“鬓若刀裁”;双眼肃然,锐利似鹰,可谓“剑截眸中一寸光”。细看是有些严肃凶悍,怪不得景陵王君会叫她“恶老太太”。
景陵王凌厉的目光上下打量过任荷茗,道:“你便是兰陵郡王君?好青嫩的小子。”
任荷茗道:“见笑了。正是因为年纪小,才心软,才冲动,才好犯些幼稚的错误,才好讨人原谅。”
景陵王正入座,听任荷茗这般一言,冷冰冰地抬眸看他:“小小年纪,心术不正。”
她这话说得严厉,行伍之人自有威势,好似一方铁印兜头盖下来,任荷茗知道自己犯了她的忌讳,但眼下没有退路,心思电转,硬是挺直背脊,道:“恕在下强辩,王主可曾听说过涸辙之鲋的故事?”
景陵王君神情打趣,景陵王倒是不曾露出荒谬的神情,知道任荷茗要自证,只是道:“自然。先贤之书,谁未读过。”
任荷茗道:“在下幼时不好读圣贤书,专爱看些闲杂野书,曾经看到一本《不庄周》,作者并未留名,笔力却十分有趣,笔下人一位叫做不庄,一位叫做不周,不周常遇奇事,便与不庄商议,不庄则常出妙语,点播迷津。其中《涸辙之鲋》一篇写道:一日,不周此人遇到干涸车辙中的一条鲫鱼,鲫鱼向不周求一瓢水救命,不周便舀来一瓢水浇在车辙中,鲫鱼感谢了不周,不周满意离去,结果次日不周路过车辙,便看到鲫鱼干死在其中。不周和不庄讲述这件事,不庄便道,鲫鱼只是鲫鱼,目光短浅,不懂得如何拯救自己,所以要仰赖不周拯救,不周想要拯救鲫鱼,便不能只是依它所言给它一瓢水,而应当将鲫鱼送入江河甚至东海之中。”
任荷茗说着,微微抬起眼来:“这故事到此便算是结束,然而在下幼时读得这个故事,就想,若是不周没有能力将鲫鱼送到东海之中呢?故而,在下认为,想要拯救鲫鱼,单有仁心是不行的,更要有能力才行,只要心是想要救助弱小的仁心,守有原则,守有底线,那么,手腕便只是随心而行的手腕而已。反而,若是只有仁心,没有手段,只会使想要救助的对象反受自己所害。到时,仁心又有什么意义呢?”
景陵王只道:“你读过《不庄周》?”
任荷茗看不透她的神情,只诚实道:“是。”
“——你是哪家的公子?”
任荷茗微微诧异,但还是答道:“家母昆山侯任泊峻,家父兰陵郡守辛彦来之子。”
只隐去父亲辛蒹的闺名。
景陵王眉间微微一松,道:“你是辛老大人的外孙,苍葭客的儿子。”
苍葭客是任荷茗父亲的笔名,他才名动广陵之时,不便以闺名示人,便是用的这个笔名,但即便如此,还记得他这个笔名的,想来都是当年的挚友了,不然,他大约只会是“先昆山侯夫”。景陵王说任荷茗是辛彦来的外孙,辛蒹的儿子,任荷茗心中便更定两分。
景陵王君望着景陵王,略带得意与怀念地笑道:“是不是有几分像?”
景陵王微微尴尬地看他一眼,道:“你不早说。”说罢才算是正眼看任荷茗,冷漠眼中现出几分温和,“当年他最是温柔娇弱,却也最是坚强锋锐。这孩子不似他那般柔弱,锋锐之处,却很像。”
任荷茗听得她们提及他记忆中已无痕迹的父亲,心中一酸,但趁此时,跪拜道:“在下情知向常景军借粮一事,是借势倒逼,手段不算光明,但在下与兰陵郡王年岁尚小,资历尚浅,贪心想要保全幽云军士与百姓,所能想到的只有这一个办法,郡王与在下都清楚,此事会给王主增添许多麻烦…”
“麻烦?”景陵王冷笑道,“你难道单知道借去常景军军粮可防幽云军腹背受敌,不知道幽云军可趁常景军空虚,反攻皇城?她可是皇女!到时,本王又当如何?”
任荷茗坚定道:“在下愿以鄙躯担保,留在常景城,若薛钰谋反,但请王主杀我任荷茗祭旗!”
景陵王君脸色微变,插话道:“哎你这孩子…”
景陵王却丝毫不肯退让:“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与兰陵郡王尚且连一日夫妻都算不得,她难道顾及得到你?”
任荷茗道:“荷茗赌上性命,不过是向王主表明荷茗对郡王的信心。赈济粮已到,常景军不过是行军上有些困难,凭借青门关之险驻守景陵郡不成问题,最差最差,也能守住半月之期,足够朝中调粮调兵。荷茗虽然是外行人,不懂行军打仗,但也知,粮、兵、将缺一不可,其中,粮虽差一筹,却并非不可吃;常景军多年精操细练,也不曾短了演兵,不会差于幽云军多少;至于将,薛钰不过初来乍到,不曾带兵实战,岂能轻易战胜王主?这些,景陵王当比荷茗清楚。更不必提,起兵谋反,岂是单凭雌兵即可?且不说郡王殿下并无夺嫡争储之心,更不必谈背负谋逆的骂名,殿下素来默默无闻,不曾证明过自己的能力,于朝中亦无人望,便是杀入金銮殿,又如何坐得稳皇位?”
说到此处,叩拜道:“皇族血脉,历来是被猜忌怀疑的根源,荷茗辩驳,不过是临时胡言乱语,但求景陵王推己及人,权当今日对话不曾发生过,来日御前,为郡王的稚嫩不足之处,宽解一二。”
说罢伏在地上,细细想过方才所言,既辩驳了薛钰谋逆的可能,也说明了他这番辩驳的话是他临时所说,并非薛钰考量过谋逆的可能不成才退而求其次,且景陵王同为皇女,手握重兵,应当明白,她在咸安帝面前不能提起她曾怀疑薛钰会造反,否则她自己又如何自证没有造反的念头,而她若不是怀疑薛钰要造反,她便没有理由不借粮给薛钰。确认这已是自己能做到的最好,任荷茗才起身看向景陵王。
景陵王听任荷茗道罢,望了景陵王君片刻,随即投来目光,向任荷茗注视良久,道:“兰陵郡王得你为夫,是她之幸。”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0章 第 5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