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入城,便有红衣宫女上前牵马引任荷茗向景陵郡守府去。如今前任景陵郡守纪汤被卸任软禁,这纪府摘了牌子,便是血衣侯住着,要说原本任荷茗到血衣侯的府邸上该是不合礼数的,但血衣侯是宫女,身边伺候的亦皆是宫女,坏不了礼数。
血衣侯手下的小宫女欲要引任荷茗去洗漱,他却道:“你家侯主在何处?”
宫女垂首恭敬道:“郡王君恕罪,眼下是侯主午后用汤的时辰,不见人。”
任荷茗道:“你家侯主难道不曾吩咐过,若我执意要先见她,便带我去见她?”
血衣侯不愧是血衣侯,调理人的本事一流,那宫女训练有素,面色不变,只转而恭敬引任荷茗往正堂去。正堂中,血衣侯除去盔甲,只一身红衣歪在大椅上,手中竟真摆弄着一盏膳羹:“骸垢想浴,黄口小儿都明白的道理,兰陵郡王君倒也不怕风尘仆仆的失礼?”
任荷茗笑笑,坦然在她下首坐下:“事有轻重缓急,既然在下宁愿忍受风尘失却礼数,不就说明在下想要找血衣侯谈的事情格外紧要?”
血衣侯微微笑笑,离了宫禁,她越发肆意涂脂抹粉,薄唇鲜红,一笑令人心惊肉跳,但也确是出奇地妖异美艳,像是要夺谁心魄的毒花:“既然兰陵郡王君也觉得不适,不如奴婢伺候兰陵郡王君沐浴?”
她是宫女,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都无可厚非,但多少有倒逼任荷茗之意,任荷茗暗暗咬住后牙,片刻,道:“天地生万物,有龙,亦有鲤,看似不公,然则,天机总留一线,听说上古洪灾之时,应龙助女禹治理水患,曾在中南之地造出伊阙,鲤跃伊阙则可得应龙之力,化而为龙。在下看来,侯主已是那跃过龙门的龙,侯主又何必总以旧时鲤身自污?”
血衣侯微微一顿,瞥了任荷茗一眼,声音阴柔之中略带冷意:“任家的小公子,到如今还是这般天真——是了,你至今尚未成婚,想来是不知道女人的好处…”
任荷茗两耳火烧,实在忍不下去,轻声打断道:“血衣侯!在下此来,乃是为赈灾钱粮。幽云州,实在已经等不得了。”
如此便先输了第一局。
血衣侯慢悠悠饮一口羹汤,道:“哦。派一个男子来做这样的事,兰陵郡王真可谓胸怀宽广。”
任荷茗攥一攥拳,仰首道:“侯主,兰陵郡王不忍看幽云州百姓遭灾,已经派遣五千兵士将幽云军军粮发往各地救灾,幽云军大营中的军粮仅留十五日之数,只待朝廷救济粮草到来,恰可补上。然而粮草离营五日之后,幽云军斥候忽然探得燕支大军压境,此时召回军粮,为时已晚,这才不得不派人来常景城借粮,如今在下离营已过三日,今日是第四日,押运粮草至幽云大营最快须得五日,血衣侯冰雪聪明,想必明白,一日之内若不将粮草清点出城,幽云大军便会断粮,到时燕支攻破断流关,血衣侯怕是要亲自披挂上阵,临危带领常景军抗击燕支了。”
血衣侯闻言不由得一愣,道:“她竟然下了如此狠心?”
任荷茗气定神闲而笑:“侯主这话,在下就听不懂了。幽云州是大晋国土,幽云军与郡王殿下皆是陛下的臣民,而今在下专意来这常景城,一是为殿下请罪,未得圣旨便擅动军粮,但事急从权,大敌当前不宜临阵换帅,便是请求戴罪立功,二是郡王和在下虽然相信赈灾粮一定会按时发到,然而先前灾情紧急,灾民们实在已经等不得赈灾粮,殿下才不得已将幽云军的军粮放出,在下来这常景城,是为了与血衣侯商议,暂将常景军的军粮借与幽云军,待到赈灾粮清点清楚,即归常景军所有,算作幽云军归还,不知血衣侯意下如何?”
血衣侯眼眸微眯,搁下汤盏抚掌道:“好啊,好啊,兰陵郡王魄力,微臣实在佩服。这一招三换钱粮,将燕支大军压境的危机都利用起来,可谓高妙。只不过,若是我就不给,五殿下不就赌输了?到时她与幽云一军,皆要葬身燕支铁骑之下。”
任荷茗指尖捏紧袖口,平静答道:“眼下血衣侯虽然代掌景陵郡一干事务,但常景军的军权到底还是在景陵王手中,侯主以为,若是在下直接向景陵王借粮,景陵王给是不给?”
幽云军若是顶不住燕支,兰陵郡又已没粮,败退的幽云军还是只能退入景陵郡,到时候景陵王难道将幽云军拦在城外?若是收容进城,她便坐拥大晋近一半的兵力。到时帝都又会如何想?景陵王的烂摊子只是变得更大,她还不如借粮给幽云军。
血衣侯眯起长眼,并不作答。
“在下先行来与血衣侯知会一声,是郡王殿下和在下敬重侯主,也是因为,郡王殿下和在下都笨嘴拙舌,岂如侯主了解陛下,到了御前若有自辩不周全的地方,还得仰赖侯主说情。”任荷茗端正抬手一礼,“在下与血衣侯虽然不过寥寥两面之缘,但深觉血衣侯心有家国大义,还望血衣侯看在郡王之心,皆为幽云州百姓的份上,助她一臂之力。”
“为幽云州百姓?”血衣侯冷笑道,“这事虽然冒险,但幽云军这块烫手山芋,谁也不想接,只要兰陵郡王解决此事,成为军眷的救星,她便是幽云军当仁不让的主帅,从一介备受冷落的皇女,一枚随时可以丢弃送死的棋子,变成当今圣上都不得不让上三分的大将军,她这番漂亮谋算,为的恐怕是幽云军权,是她自己的锦绣前程。只有你这愚蠢的世家公子,真信她是为了什么百姓。”
任荷茗听得“随时可以丢弃送死”一句,心头猛地一抽。他知道这话既然从与咸安帝最亲近的血衣侯口中说出,就必定是咸安帝的真实想法。他想起那个在容民营中抱着熟睡的孩子端着清水粥慢慢喝下去的少女,抬起明亮的眼眸对着他静静微笑,在收到圣旨的第一时间提枪策马赶赴边疆,咸安帝竟然真的原本不介意是送她去死,而薛钰,为了她的战友,为了她的百姓,就这样一字不言只多看了他一眼地,奔赴了一场杀局。
他心中微冷,思绪愈发冷静清晰。既然撕破面皮,也就不必兜圈子了。
任荷茗抬起一双清明眼眸,道:“血衣侯是明白人,她们桩桩件件算计,都是为了皇权稳固,为此不惜葬送为守护大晋国土浴血奋战过的幽云将士的性命,不惜涂炭幽云土地上无辜百姓的生计。幽云军,不也是幽云的百姓,大晋的百姓?她们身后护着的,又是更多的百姓。无论是何算计,只要能保下这数万条人命,在下都觉得无可指摘。若是殿下为自己的前程考量,那便更好了,有德,或者仅仅是有能之人担当我大晋的将帅王侯,总比尸位素餐的硕鼠蠹虫要强得多。”
血衣侯最知道世家公子天真,原是想刺中任荷茗的痛处,这一击不中,眼眸微眯,道:“倒是微臣小瞧兰陵郡王君了。只不过,郡王君高看我了。我不过一个封奴,心里没有什么家国大义,只是承陛下旨意办事,赈济钱粮如今被景陵郡这些贪官污吏瓜分,不知何时才能搜刮清点出来,一日之内是结不了案的。就算结了案,赈济用的钱粮同供养军队的粮草相去甚远,虽然都是能吃,但行军补给上要困难许多,你来借常景军的军粮而不是要赈灾粮也是因此,你那小郡王倒是想得美,她借去常景军的军粮,常景军一时之间便难以行军对战,她便没了后顾之忧,然而赈灾粮既已被瓜分贪墨,微臣并没有十足把握清点出来足够的数量,至少也得些时日,此期间常景军若是断粮,叛乱起来,剑指京都,燕陵军能挡得住?便是直捣皇城。本侯凭什么要为了兰陵郡王揽这样的担子,冒这样的风险?”
单看当初太医院一案时的雷厉风行,血衣侯并不是做不到。然而景陵郡贪污一案牵连甚广,她拖着迟迟不办理是不想得罪人,尤其是不想得罪如日中天的苏相:倘若真将钱粮按数搜刮出来,罪名也就盖棺定论了,民愤滔滔,有些官员必死无疑,这些可大多都是苏氏费力培养的门生。
血衣卫的前身暗卫只为皇帝办事,从来不牵涉夺嫡之争,在皇帝之间代代相传,一直相安无事,但这是由于暗卫首领从来不曾公开露面,无人知晓其真实身份,究竟为皇帝办过什么事,是否曾经损伤过继任皇帝的利益的缘故。但血衣侯不同。她身在明处,确实是历代宫女中走到台前册封侯爵的第一人,走出这一步,既算是个封奴,也是堂正站在朝堂上,真可谓是鲤鱼跃过了龙门,无论来日史书中落下何等骂名,第一就是第一,侯爵就是侯爵。只是同时,她失去了隐蔽身份的便利。若是依任荷茗所言,血衣侯便会大大得罪阳陵郡王一系,往后若是阳陵郡王登基,其麾下血衣卫不过是无数张模糊面孔,听令行事,忠贞不二,就算损害过新帝的利益也可以安然无事,但她危翳明就未必能得善终了,为保命,她便不得不因此站到阳陵郡王的对立面去,而以她的身份地位,但凡不支持阳陵郡王,阳陵郡王首先要除掉的就是她。
依陆恩傧所言,血衣侯上位之时为除去当时的大尚宫严峒,曾牵涉入戚家一案,即是她已经得罪了郁陵郡王,郁陵郡王与阳陵郡王的合作别说旁人不知,她两人的合作说到底也不过是利益联合,此事之后必定又会各自争储夺嫡,所以眼下她还没有得罪阳陵郡王,也是决计不会再得罪一位皇女的,尤其是阳陵郡王这般对皇位唾手可得的皇女。
任荷茗想得通其中利害,确实一时之间无把握说服她,绞尽脑汁,也只得一咬牙冒险道:“血衣侯忠于圣上,天下皆知,雷厉风行,在下亦是佩服,如今畏首畏尾,做的是什么打算?”
这便是提醒她:她不想继续得罪皇女是在情理之中,可若让咸安帝想明白她为何不愿意得罪皇女——她如今有的所有一切,都是因为咸安帝认为她只不过是个宫女,无夫无女,只得专心侍奉皇帝,诸多荣华富贵,皆建立在一个“忠”字上,倘若让咸安帝发觉她在为咸安帝逝世后侍奉下一位皇帝做打算,那她如今的恩宠可就会烟消云散了,曾经她有多炙手可热,她死得就有多快。
果真血衣侯向任荷茗一眼看来,血眸中闪过一丝杀意。
她此生不知经历过多少危局,双手不知沾过多少性命,岂是任荷茗这般深闺中只懂纸上谈兵又好悲春伤秋、爱惜飞蛾纱罩灯的弱质公子所能比,只那一眼任荷茗便觉得透骨生寒,只是硬撑着半点不退,双眸沉定不动,如同一双明璨的星子,看得血衣侯一顿。
无论如何,他已经尽力,已经做到了他能做的最好,今日任荷茗与血衣侯的对话,每一句都留有破绽供她追击,一步步将她诱引至此,是他三日来精心推算敲定的话术,血衣侯约莫是有几分轻敌,当真被任荷茗说动了几分。
只是代价是,任荷茗多少有些得罪了她。
正在此时,听得一人道:“药膳须得趁热吃,侯主再不吃,恐药性就要变了。”
血衣侯脸色微微一变,探了一指触在汤盏边,任荷茗听得那声音熟悉,回首望去,不由得有些又惊又喜:“王留?”
来人一身细棉质地、素白滚边的湖蓝色医使装扮,漆黑长发抿得一丝不乱,以鲜蓝葛巾束着,露出一张雪玉似的娃娃脸,唇红齿白,分外可人,更衬出乌梅似的一双大眼,原是冷着脸的,看见任荷茗却是嫣然一笑,屈膝一礼过来挽住他的手——不是旁人,正是易太医身边的小医使王留。任荷茗被丽硕公主所伤、在宫中每日见医时,便是王留每日来看他,后来侍奉萧定君腿疾也是常常和他一起,渐渐与他交好,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大方分他,一来二去,除却主仆之别,关系玩得十分好了。
“你怎么在这里?”任荷茗奇道。
“寒灾中流民多有冻伤,定君主子向陛下求了恩典,太医院派了些闲散的太医和医使一同赈灾,我便是其中之一。”王留笑着答道,旋即又看向血衣侯,“血衣侯长途奔袭,又劳心劳力处理景陵郡诸事,身子有些不适,然而派来赈灾的太医多擅长外伤,不善医内,这几日除了为灾民看病,我也来此府为血衣侯诊治,眼下景陵郡中的灾民都已得到妥善治疗,血衣侯的病情亦见好,我本是带着杨太医的意思,来向血衣侯辞行的。”
任荷茗与血衣侯的谈判在紧要关头被人打断,危翳明的脸色很是难看:“辞行?你去哪里?”
王留扬起脸儿道:“众太医及医使承圣谕医治灾民,景陵郡后,自然是幽云州。幽云州眼下不光有受寒的百姓,战事将起,太医中虽有些只能开些千金之方,但也有些能作为军医派上些用场,正能为定君主子助一臂之力。”
王留此话算是提醒了血衣侯,此次派往受灾之郡又能直达天听的,除了她血衣侯,还有以萧定君为靠山的王留等太医,来此的太医有半数都与萧定君的主治太医易太医亲近,便是危翳明想要杀人灭口,总不能将京城带出来的太医杀一半带回去。幽云军不救,萧定君定是不答应的,而血衣侯本就是个人人得而诛之、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的位置,幽云军之事稍有操作不当,她便是最好的替罪羊。
任荷茗握着王留的手,一双明亮的眼睛期待地看向血衣侯,血衣侯忍不住扶额,片刻后,道:“明日午时之前,钱粮必定出常景城门,兰陵郡王君若是没有别的事,下去梳洗吧。”
任荷茗闻言大喜,精神一松,只觉眼前一黑。
长更~
薛钰三换钱粮,脑子不错胆子更大,不知道你们观感如何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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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 4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