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任一行人走了两天,任荷茗便明白,那装祭文的镶金楠木棺可是位真祖宗,比他这晕车的人还要娇贵,因北境动不动就下雨飞雪,不敢让木棺曝于风霜雨雪之中,她们不得不在路上耽搁了许多时日,薛钰倒是干脆带着任荷茗易容换装,看了看北境的秋冬山水,风土人情。一路上看着,兰陵郡的官员们的确都尽心,灾情不重,有些小问题也都能解决,最多是塌了几个民房,薛钰便带着她自己的亲兵去帮着搬了搬房梁。
日程足足拖了两倍有余,好在平安镖局的镖师们虽然沉默寡言,从不跟薛任一行人交际,却是很好的人,对她们拖慢行程毫无异议,甚至还推辞过任荷茗加付的重金,最后还是紫苏费了好一番口舌才收下。待到任荷茗外祖家,已然过了一个月。
任荷茗的外祖母辛彦来早知道他要来,因他是辛彦来与梅氏最宠爱的孙辈,家中也是早早就安排了,于是薛钰提前一日差了个亲兵去辛府上报信,而后令任荷茗先走一步进城,做个样子出来。任荷茗的父亲辛蒹当年是辛梅两氏同辈中最小的一个,因此极得几个哥哥姐姐的喜爱,连带着任荷茗成为了所有人心尖上的疼宠,加之辛蒹早逝后,任荷茗便在辛家长大,几家都将他当作自家孩子,一别经年,好容易回来,任荷茗的姨母辛芪和表姨梅玉溪皆于城门外迎接他。
辛芪姨母一袭黄衫,依旧是风流倜傥,着青衫的梅玉溪表姨也照旧温文沉静,行过礼,辛芪姨母挽马风流,告诉任荷茗:“如今母亲忙得不可开交,眼下并不在府中,父亲早好些日子就在府中念叨着茗儿要来了——鸣玉和青时,也都在府中等着你。”
辛芪姨母为人风流,任荷茗的外祖母父虽然对此颇有微词,但好在她收进后院的三位夫郎都是淑均性情,辛芪姨母雨露均沾,便也算风平浪静,其中敖氏虽是辛芪姨母的正夫,但几乎从不拿正室的身份去压其他的夫郎,辛芪姨母所说的鸣玉便是她的独子辛鸣玉,虽然是她的侧室景氏所出,但在外祖家,并不和任荷茗有嫡庶亲疏之别。她口中的青时则是梅青时,即是梅家三房的嫡出小公子、梅玉河表姨的幼子。鸣玉和青时,便是任荷茗在外祖家最要好的朋友了。
梅玉溪本就是兰陵的文吏,接着任荷茗后便要继续等待薛钰和祭文,而辛芪是兰陵城的守将,将任荷茗送回府中后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任荷茗伏在马车窗上,看着似乎与往日差别不大、只是略显冷清的街道,问辛芪姨母:“眼下兰陵的灾情如何?”
辛芪叹息一声,道:“母亲瘦了一圈。”
恐怕不轻。
任荷茗的外祖母辛彦来,算得上是咸安帝最为倚重的地方官员之一,这自然是因为辛彦来的能力出众,多年来但凡她执掌的郡县都井井有条、欣欣向荣,能让她这般劳心,想来是极为要紧的灾祸。方才辛芪提起辛彦来忙得不可开交,任荷茗便觉得不妙,听得外祖母瘦了,越发忧心。
然而怎会如此?任荷茗和薛钰一路走来,并未见到兰陵郡有何严重的灾情。
说话间到了府中,因任荷茗是郡王君,外祖父梅氏早已携府中众人在门口等待向他行礼,任荷茗舍不得外祖父跪礼,连忙就扶了梅氏起来,进了堂中,便一把抱住他道:“外祖父!阿茗好想您!”
梅氏亦牵住任荷茗的手不放,眼中带了泪意,轻轻说他道:“又长大了。多大的人了,还这样爱撒娇…”
任荷茗心中,外祖父向来是最最温柔漂亮的,即便岁月逝去,也依旧不能掩去他轻柔似云的风姿,眼下国丧之中,他也不得不素服,霜色衣裳,益发显出他的皎洁雅致,似老梅枝头依旧洁白晶莹的梅花。任荷茗将从京中带来的一些时兴布料、首饰和药材等礼物给他,梅氏全然懒得看,只是拉着任荷茗叙旧,听他报喜不报忧地讲了,终究还是猜出他过得不易,轻轻摸摸任荷茗的头,温声道:“好孩子,苦了你了。一路舟车劳顿,想来也累了——你的院子还是同过去一样,外祖父一直给你留着的。”
辛鸣玉则过来挽任荷茗的手:“我带你去瞧瞧,跟从前还一不一样。”
梅氏见此轻责了一句“没规矩”,但见任荷茗丝毫不在乎如今二人身份尊卑有别,想着孩子们将来还是要互相扶持的,到底还是由着二人去了。
许久不见,辛鸣玉照旧是那般明艳活泼,一身鹅黄色绣百蝶衣衫,自己也像是一只翩飞的蛱蝶,含笑挽着任荷茗,走路时头上鎏银莺儿步摇的米珠流苏摇摇晃晃:“你如今是郡王君了?可见过兰陵郡王没有?是什么样的人物?”
梅青时则依旧那般端静温文,浅青缎裙上不过银丝暗花,好似枝头犹青的绒梅子,听得鸣玉这般说,耳垂都红了,扯了扯辛鸣玉的袖子低低道:“鸣玉!怎么好问这样的事。”
任荷茗也微微脸红,但还是答道:“见过的。是很好的人。待我也很好的。”
辛鸣玉打量打量任荷茗的神色,故作叹息道:“唉,从前还说,我们三个嫁到一处去,做一世的挚友,如今看你的样子,是舍不得了。”
任荷茗微微一怔,旋即笑道:“浑说什么?就算正室是我,辛芪姨母和玉河姨母能让你两个嫁作侧室?原也只是年少时不懂事胡说的罢了——我才不要和你嫁到一处,你比我聪明,又比我美貌,争起宠来,我哪里争得过你?”
“就你这个嘴甜。”辛鸣玉即是嘻嘻哈哈地搡他。
话是这样说,任荷茗确实不由得心虚:薛钰身为皇女,来日必也要三夫四侍,他却几乎没有想过此事,更不知,那一日来时,他当如何自处。
辛府之中,任荷茗的疏香小院依旧和过去没有太大分别,因着外祖父姓梅也爱梅,辛府中多植梅花,任荷茗的院子里种的是他年幼时自己挑选的骨里红,眼下并非花季,但深翠叶片之中枝条暗红,于深秋清冷砖瓦间也有些别样的美感。屋内窗明几净,临窗案上的青瓶中插着几枝秋海棠,添了许多生气。
梅青时轻声道:“是青言姐姐告诉我说,眼下小茗院子里的花儿都不是季节,屋子无人长住,必得摆些鲜花。”
任荷茗点点头,道:“多谢费心!”
放下行李,任荷茗便先将带给他俩的礼物给他们——给辛鸣玉的是一对白玉镯并一卷佛像拓画,给梅青时的是一对青玉鸦钗和几本风物志,俱是依照他两个的喜好精心挑选的。其中那首饰自然是来自薛钰的逐精斋,算作是对任荷茗前些日子总往逐精斋跑有些交代,薛钰原不肯管他要钱的,是任荷茗说就当是他给幽云军遗属的心意,薛钰才收下。
给罢,任荷茗拉住他俩坐下:“我远在京都,消息闭塞,你两个的婚事如何了?”
辛鸣玉年岁比任梅二人大些,是三年前参加的秀选,不过他身处兰陵,参加秀选时要先参加地方上的小选,因着不想入宫,便以各种因由刷下去了,否则单论他才貌也不逊于任荷茗,受庶出身份所累,入选后从贵人或者王府庶君做起也没意思。至于梅青时,他虽与任荷茗年纪相仿,但因着宫中已有梅贵傧,姑姑梅玉溪亦有一子梅青笙参选后被封为先帝之弟、慧盈长公主之女明池郡王的正君,所以受了诏免,不必参选。二人如今都婚配自由,却不曾听说订婚的消息。
辛鸣玉摆摆手,道:“哪儿有人要娶我?倒是青时,我听说,家里的门槛都快让说媒的人踏破了。”
梅青时脸一红,任荷茗连忙问他:“可有中意的人家?”
梅青时道:“母亲说,有几位都合适,还是要问叔祖母的意见。”
梅青时说的叔祖母即是任荷茗的外祖母,辛梅二氏交从极密,且眼下是辛彦来能力最强,官职最高,是以听辛彦来的更多一些,族中嫁娶这样的大事更加是如此,任荷茗明白其中的缘由。
至于辛鸣玉,他说到底是庶出,辛芪姨母又心疼他,不肯将他嫁得太低或是嫁给不合宜的人,亦不愿让他为侧室,一时是不大好嫁,不过辛芪姨母就这一个儿子,本也舍不得他,干脆就多在身边留几年。
且任荷茗清楚,辛鸣玉婚嫁上艰难更有他的因素。年幼时,任荷茗初初丧父,被寄托在辛家,因说不得兰陵土话,又不了解兰陵风土人情,竟至于被人记恨,在背后说了闲话,被辛鸣玉听见,独一人打了四个孩子,虽然有缘由,可他的恶名也在兰陵传开,便是有辛彦来这个身为兰陵郡守的祖母,他的婚嫁依旧艰难。
任荷茗是打定主意要帮他的,便是向辛鸣玉笑道:“不怕,兰陵挑不到好的,就去京城挑,实在嫁不出去了,便我来养着你,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一口饭吃。”
辛鸣玉微微一愣,旋即笑道:“我当你只会哭呢,如今真是出息了。”
三人谈天说地,只觉时光飞逝,聊去了几壶茶,忽见紫苏上前行礼道:“郡王君,辛大人回府了——郡王也来了。辛大人吩咐了小办家宴。”
任荷茗微微一怔,旋即道:“知道了。”
辛鸣玉看他一眼,打趣道:“兰陵郡王当真是看重你,今日才到,就来拜见祖母了。”
任荷茗自知薛钰来不会全是为了他,但还是有些高兴的,脸颊微红,垂眸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