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钰与薛镇的姐妹情分实属不一般,薛镇并不常与薛钰飞鸽,如今她身在皇陵有许多不便,单是发来“回封地”三个字,薛钰并不知道她更多规划,只是有些推测罢了,也依旧是即刻照做。
薛钰并未在朝堂上正式领职,自册封郡王以来本就是该在封地待的时间更长些,若不是为了择选正君,又遇上定贤皇后病重逝世,也不会入京待这么长时间,再加上定贤皇后过世,咸安帝亲自写有祭文,薛钰便向咸安帝禀告自己身为下傧所出的庶女,曾经受到定贤皇后许多照顾,本就因定贤皇后过世而十分伤感,更加受到咸安帝祭文的触动,想要亲自将咸安帝的祭文送往兰陵郡,张贴供百姓阅览,将定贤皇后生前的贤德与帝后之间感人的深情传往天下。
她是兰陵一郡的封主,本就需要负责一些当地的文政,况且民间传播最快的就是八卦,咸安帝先前因偏宠戚惠君与忬贵君,落有些冷落中宫的不好名声,薛钰此言正中她下怀,她不单欣然应允,还一并册封了许多致哀使,将祭文广告天下。
任荷茗私心觉得这事虚伪得很,广发祭文的旨意竟然比赈灾的旨意下得更快,在寒灾期间如此浪费人力财力更是有些不妥,却不能说。陆恩傧才不管这些,一面令人为薛钰筹备些行李,一面凉凉道:“活着的时候不见她多用心,如今去了才几日就说‘似卿归来’,弄了新人在侧。那闵才人本都不姓闵,若非要说长得像定贤皇后,谁和谁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的像?也就唬得过她自己。”
这话他敢说,任荷茗又如何接得,只得是小心道:“陛下也许是很难表达自己的情意罢,我看那祭文中‘未曾翻阅丹卷,懒看群芳争春’一句,写得很是情真意切。”
“你说的倒也不错,这话对她来说,也算得上是难得了。”陆恩傧说着,修长白皙的手指轻巧系好一只防治疫病的明红蝙蝠香囊,“只不过你呀,还是太年轻,只瞧着那词藻漂亮,看不透后头的真意。她的深情,也就是一个‘懒看’,群芳与春意,都还是在她眼中。”
说着,将那香囊投入衣箧。
薛钰走的当日,任荷茗早早换上一色清淡的月白素荷深衣,系一领雪兔斗篷在京郊十里长亭等着她,清艳少年一回头,在雪景之中,若乍开的一朵红莲,令人眼前骤亮,薛钰挽缰下马,眸中滑过一线波光。
因是运送咸安帝祭文,薛钰须着素服并系素麻抹额,另挽一袭雪貂裘,益发显得她发如乌墨,双眸清黑明莹,似雪中一个玉雕的人儿,下了马,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任荷茗面前来,含笑道:“辛苦你来送我。”
任荷茗道:“不是。”
薛钰疑惑歪头,任荷茗道:“外祖父身子不好,加之明年往后,我嫁入皇家恐怕行旅不便,所以今岁,母亲特许我回外祖家过冬。”
薛钰稍稍一想,不由得双眸微亮。
自知道薛钰要走,任荷茗干脆便也同母亲和阿姐说了,想要回兰陵外祖母家看看,任泊峻本就希望和外祖母修好,自然没有异议,任蕴琭也知来日任荷茗嫁入皇室后恐怕便再不能随便往来旅行,再没有机会与外祖母父亲近,但她今年刚刚中进,脱不开身,便是托了京兆尹王雪子推荐的平安镖局一路送任荷茗回去,且为求万全,便打算不离薛钰运送祭文的队伍太远。
如今仍是闵皇后丧中,彼此当着外人不能露一丝笑颜,然而多少却是激动开心的。
薛钰道:“山高水远,这一路恐舟车劳顿辛苦,你肯来?”
任荷茗点点头,道:“自然。”
“也不知兰陵灾情究竟如何,到时应对也…你不怕?”
“不怕。”
少年双眸明亮,声音清脆,在冬日之中,相视之间,如一缕阳光般令人温暖和心定。
这时候总归只能提醒自己万万不能笑,任荷茗便垂下眼讲她:“好了,快走吧!我就跟在你后头——你可要保护好我了。”
薛钰犹是赖着:“人都在十里长亭了,连块糕点也不给?”
任荷茗逗她:“没有。”
薛钰看他一眼,低声道:“一样是甜的,胭脂给吃一口也行的。”
——她这人看着文静正经,实际上最最坏了!
任荷茗脸一红,道:“浑说什么?”
说着从小昙手里夺过食盒,往她怀里一塞:“现下不许摆宴,你拿了这个去自己吃就是了。”
说完头也不回就往自己的马车处去。
任家的马车停得不远,方上了车,任荷茗便见一女子款款走来,同在孝期,她身着与薛钰相仿的银白骑装,容色清丽婉约宛若三月春光,不是旁人,正是阳陵郡王。她远远望任荷茗一眼,含笑向薛钰道:“五妹好多情,这是哪家的公子?巴巴儿地前来送行。”
薛钰轻轻一握食盒的提柄,淡淡道:“镝姊说笑了,阿茗是我的郡王君,来送我岂不是天经地义。”
阳陵郡王微微一愣,道:“那是任氏嫡公子?”
任荷茗扮作青荇时虽见过阳陵郡王,但阳陵郡王从未见过他本人,到底忬贵君与萧定君并不交好,阳陵郡王也有几分不屑于与其余姊妹相交,加之先前宫中事多忙乱,任荷茗又大多躲在周太后处,未嫁之身不便见外人,阳陵郡王确实是不认得他的。
薛钰看向阳陵郡王,沉静之中透出些许审视:“自然。阿茗自己都说,他同他哥哥长得颇为相像的,镝姊不觉得?”
阳陵郡王微微笑了,容色和煦似春风:“如此说来,确实颇为相似。恰如海棠并蒂,一红一白。”
薛钰端然道:“吾与镝姊,各有所爱。”
阳陵郡王亦道:“自然。”
任荷茗忽听得一声轻呼,回首时只见是朱杏不小心打翻了茶碗,烫水泼在手上红了一片,连忙泼了冷水过去,小心拿过他的手来看,道:“怎么回事?这般不当心。”
朱杏低着头,轻声道:“奴才只是听见阳陵郡王宠爱菱公子,不觉为公子担忧,所以才…”
任荷茗叹一口气,吹了吹朱杏手上的烫伤,道:“无妨,他得意自得意他的去。你也不必太挂心了,就算他来日压在我上头,至多不过欺负欺负我,有兰陵郡王、外祖母和姐姐在,不会太出格,也不要紧的。”
紫苏顺手又为任荷茗倒了一杯茶,朗然道:“虽说幽云军军训,大晋之地寸土不让,可是真打起来,也并不能在意一城一地一时的得失。当初定君主子被燕支逼到绝境之时,曾经连退三关,不过也正因此,所过之地颗粒粮食未给燕支留下,诱敌深入骗得燕支人困马乏饥肠辘辘,才最后一举将燕支击溃驱入草原深处。郡王君这般气度,才真正能撑得过荣辱起落。”
任荷茗听了不过一笑,饮水时捻着杯子,想起,这一战,他亦听萧定君讲过——若不是当初咸安帝跪了三天三夜求得粮食接应,这一计便难成。
他不由得想起那夜萧定君回忆起往昔的温和语气和宁静面容。说到底,即便咸安帝内宠如云争斗不休,年少时那般深情,两人之间大约还是不同于旁人的罢。
阳陵郡王虽与任荷茗和薛钰同日离京向北境去,但好在并不会同路,一则薛任一行人是往兰陵郡去,阳陵郡王则是往受灾最为严重的景陵郡去,只有一段路是重合的,二则赈灾要紧,阳陵郡王可走加急官道并住馆驿,薛任一行人中则只有薛钰及其随侍能住馆驿,且只能走寻常直道,三则阳陵郡王小队轻骑,任荷茗车马辎重不说,薛钰运送的祭文亦是装在镶金楠木棺之中的,受不起颠簸,必得小心,不能磕了碰了的,所以行路速度大大受阻——这是好事,任荷茗并不喜欢阳陵郡王。
两队人马才走出去不远,便已经落开了一段很长的距离,京城怀远楼上,身着缕金锦衣的女郎手中折扇一旋,凉凉道:“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就是这么大。”
为她斟酒的少年正是女郎近些日子来的爱宠,一身明艳的浓紫色衣裳,瞧着十分妩媚乖巧,一开口,却也凉凉地不见人气儿:“定贤皇后死得真是时候,这赈灾本是薛镇的活儿,眼下让阳陵郡王得了这个肥差去,想必薛镇在皇陵也要夜夜难寐呢。”
那女子回过头,抬手一掐少年的脸颊,少年脸生红晕,更多几分秀美,然而女子嘴角虽带笑,眼中却凉薄似冰:“你呀。”
听她这样说,少年只是依旧笑道:“不光兴陵郡王难受,郁陵郡王想必也不好受。先前少君为她办的建陵郡王与朴家的事未能成行,此回又让阳陵郡王得了便宜,少君可想好如何应付了?”
女子只笑道:“她的好日子也要到了,有什么好不开心的?嗯?”
她相貌美胜常人,暧昧间,少年的双眼禁不住微微迷离,颤声道:“少君,小蝶伺候您……”